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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烟事

2021-09-24 10:48:06 来源:海东日报社 点击:
□郭虎春

村里的男人们,有着奇奇怪怪的名字,山娃、寅娃、财财、观保儿、尕木匠……一辈子在地里刨食,把春播秋收当成此生甚至来世的唯一工作。

他们是农民,但从来不自称是农民, “农民”是对他们奢侈的看重,他们总是认为,唯有“下苦人”是最对得起生他们养他们的土地的。

他们犁地、碾场;他们大声说话,充满豪放;他们把自己的土粪场当成了万里长城,为一丁点地盘和隔壁邻友翻脸干仗;他们打自己的女人也被女人所打;他们也很胆小,有时候失落,点头哈腰;有时候丧气,唉声叹气;有时候无助,举目无亲,无人可求。他们像一茬一茬的青草,一年又一年,肆意生长,就那样灰头土脸、可有可无地在田野里劳动,用一脸风霜来证明他们的个性独特和身体顽固。

是的,我实在没有语言把他们的生活和独特一一道来,但我总是记得他们个性而又普遍的特征,就是狠着劲儿抽烟,并对女人们难以忍受后的唠叨找出高大上的理由: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抽烟的!女人们就哑口无言。他们抽的不是大前门,不是芒果牌,那些或许一辈子都跟他们扯不上关系。是低劣的那种或乱七八糟的那些植物叶子碎末,用过期的报纸或随便的乱纸卷起来,或用粗糙的烟斗装起来,每时每刻,不分昼夜,只要有空,就会连周围的所有人一并同时吸入。这些男人给你带来的缭绕的烟雾,呛人眼嗓,满屋浓烈。

这缭绕和浓烈形成了一个乌托邦世界,让疲惫和烦闷无法介入。

他们大约是最适宜抽着烟生存的男人了。从火绳和洋火的划燃,到烟末的由红变成烟灰的某个时刻,吸烟的姿势好像能感染周围的环境,用来补充自己的世界,高兴的,悲哀的,烦闷的,无聊的。就像一个故事可以在飘忽不定和依稀可见中完成它的结局。所以,只要开始抽烟,他们就显得热情似火,也可以显得若无其事,宠辱不惊,也可以突然乐观,如流年里的花开花落。

是的,今天看来,抽烟已成为一种让人厌弃的事,它没有意义,不是必需品,令人鄙视,充其量只是一种注定被消灭的物事。尽管这样,抽烟确实成了山娃、寅娃、财财、观保儿、尕木匠们,每天每夜,每一个场所和每个角度都必须的不可或缺的仪式。更为隆重的是,有那么一天,尕木匠拥有了一杆玛瑙嘴儿的烟锅,他会自豪地叫财财拿点好一些的黄烟,然后把山娃、鼻拉宝儿等等一并招来,围在一起,轮流尝尝不可多得的玛瑙嘴儿烟锅,以致满屋子烟熏火燎,弄到基本没有能见度,然后在婆娘们的臭骂中作鸟兽散。

隔壁邻友,抬头不见低头见,干过仗后几天,谁如果觉得理亏。便可以递上一根精心卷好的黄烟,划燃火柴的那一刻,是一个庄严的时刻,在烟雾上升中,他们凝视着对方,彼此吐出一团团烟雾,一烟泯了恩仇。他们用旱烟证明: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他们在田地里劳动,铁锨深挖,一次一次无数次,猛然会有被腐化虚了的树根出现,手指粗,两头通透。急忙在太阳底下晒晒,点燃这头,在另一头一阵猛吸,多么美好的时刻……

多年后,山娃、寅娃、观保儿、鼻拉宝儿,一个个变了面色,除了没日没夜的风吹雨打,一定是与没完没了的抽烟有关。最起码他们指头被熏成了黄色,尤其是食指已是黄褐不堪。与他们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女人们已经离不开这旱烟的味道,甚至会自动地填满烟锅,在他们脾气横秋的当儿递上去,点燃,让那股倔强立马随烟而去。

抽烟成就了他们的轰轰烈烈、起起落落,也记载了他们的窝窝囊囊、唯唯诺诺……这些都不是奇迹,奇迹是他们用固执的烟龄成就了全家的安然无恙和自得其乐。浑身的旱烟味道,是婆娘娃娃日子安稳、家庭牢靠的象征和标志,成了后辈人永远的怀念和乡愁。在天涯断肠处,想起父辈们“睡前早起一棒烟,饭前饭后一棒烟”的执着,和再也难以回首和复制的老家味道,天涯虽远,温馨依然!

下苦人吃苦,是有多少汗水都洒干还不够的那种,是浑身的精气神都被掳去还要继续掳去的那种。开春季节,等阿勃种子、 “脑落”种子、盛菜籽种子、胡麻种子、红萝卜种子覆盖完田野的角角落落,生产队长又是一声令下,说:今年天旱,明天起全乡全村上本康沟水库,大修半月,完了蓄水,不然肚皮挨饿。在肚皮挨饿的压力之下,生产队长的说法就是金科玉律,没有丝毫怀疑和质疑的余地。

那么,干就完了。等架子车、背斗、刨脚、铁锨、钢钎、杵蛋石准备完毕,等干粮、水壶、茶缸、皮袄、草帽一应找齐,以及锅碗盆灶,零零碎碎、乱七八糟全部具备,男人们有了壮士出征、一时难返的英雄样,媳妇娃娃就会郑重其事地让他们带齐烟具,像赠予将士出征前必不可少的武器,这样他们就可以驰骋纵横本康沟水库。

一棒烟后,架子车拉得呼呼生风,石头抬得力拔千斤,刨脚抡得射雕弯弓。一时间,震天动地,尘土高扬,太阳都为之变了颜色。等筋疲力尽,再一棒烟后,立马进入万人可敌、力能扛鼎的亢奋状态。大家都明白,一棒旱烟不过是给了可以休息和偷闲的理由,在那个匮乏的年代,不让婆娘娃娃肚子挨饿才是下苦人最起码的担当。

期间,一定有悲喜交加的事故或故事,甚至是失去生命。等男人们回到家中,坐在炕头,开始抽烟,那久违的烟气仿佛是吉祥的云彩,那些受过的苦或者是劳动的伤害在他们缓缓的陈述中,成了慢慢开启的天堂之门。是上可以告慰祖先的一页祷告辞,下可以激励后人的一本励志铭。

他们累死累活后的言语,一定是大庙里福神娘娘的声音。让他们通过旱烟的气息传达出来,温和而慈祥,留住了圆满和对幸福日子的缓慢等待!

青苗出头,布谷鸣叫。古老的二牛抬杠,造就了田野的精致。田地碧绿一如草原辽阔,低矮的土夯庄廓杂陈其间,无序而妥帖。加之鸡狗猪羊,干柴麦草,萦绕出上百年的烟火气。水沟、塄干、窝塌,有姹紫嫣红的野花,活力中剩下蜜蜂嗡嗡。

那是春天的色彩和气息。

季节美好,但天不遂人愿。地里懦弱的苗子,经不起春阳反复无常的折腾,需要浇水了。谁也不指望甘霖普降,谁能把雨洒到他们的脸上?

河滩干涸,水库里有限的蓄水一点一滴都被计算在案,绝不允许有一勺一瓢的浪费。那么,守水的时候到了。这貌似是一个轻松的话题,希望从轻松的角度寻找轻松。可惜,总是演绎成了一场比决战水库还要绞尽脑汁的惊心动魄,以及脑力、体力的严重透支。

本康沟水沟远在二十几公里的外乡山沟,主渠、支渠、毛渠,连起来是意想不到的长度,弯弯曲曲,枝枝蔓蔓,拐弯抹角,需要一泻而下,把十几个村的田地浇个底朝天。这需要精确算计和精准利用,需要从最下面的村子依次向最上面的村子推进,因为南面的气候比北面的要急躁得多。

水库是苗子旺盛、吃饱肚皮的命脉,来不得丝毫马虎和任何人的肆意妄为。

规则往往在土地歉收的忧虑中,不能得以正常遵从。世上哪里有穷人为富人担忧的道理?许多上村的农户害怕水库的水储量不够,常常按捺不住性子,下村还没有浇完田地,上坝就开了口子,最后,一颗老鼠屎坏了整锅米汤。一旦失去控制,所有村子大小水口一并敞开,浇的浇,流的流,几个本康沟水库也是白搭。各顾各的结果是水渠损毁,田地冲垮,大片田地最后也没有水浇,还导致上下两村相互指责,大打出手。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故乡每年都要演绎至少两次的真实过程,今天看来也不是什么传奇和传说。

等到轮到村子浇水,不管是这个宝儿那个娃,全都倾巢出动,人被分散在本村以上的所有水口,一直到水库坝底。出发吧!铁锨各在手,烟锅别在腰,萧萧辚辚,除了严防死守,还有什么良策?

不要在下苦人面前轻易说什么野花飘香,更不要说什么浪漫星斗。一种分崩离析的没落情调悄悄延伸、溃散。你可以说:有烟吗?有火吗?大家又开始狠劲儿抽烟。这已经不是修理水库的大兵团作战了,水大水小,水渠安全,有人偷水,全部需要自己一人应对,容不得你迟缓和怠慢。

白天好办,夜晚难过。哗哗的流水声里总好像掩盖了上村那些不安稳的主儿的诡异行踪,叫人焦虑不安。尤其是五大三粗的、家教不严的瓜娃们,目中无人,心中有水,他们有无所畏惧的勇气和信心,决定了什么事都可以办,什么人都能攻下来。尤其是没有星星月亮的漆黑之夜,充满阴森的幽晕,潜伏着感觉死亡的气息。只有拼命地抽烟,把烟锅抽得滋滋有声,抽出一闪一闪的亮色来,又大声咳嗽,好让他们在老远就能感到你强大的肺活量和滴水必争的慷慨激昂。

不是所有人都有强大的“肺活量”,也许这个宝儿、那个娃已经老了,视茫茫而发苍苍,牙齿掉落,抽烟用不上劲道。往日的锋芒不见了,心惊胆战,退退缩缩。关键时刻,不适宜大刀阔斧地砍杀,更需要以情动人,以理服人,甚至屈膝下跪,磕头作揖。还有家里没有劳力的那些孤儿寡母全都顶岗上阵,畏缩于一隅,被恐惧煎熬,只能默念大庙的福神娘娘下凡保佑:如果守护的水口不会出现小人骚扰,定会在十五早晨蒸献子、烧高香,念一世的福佑情分。一夜之间,老的小的把活来的尊严孤注一掷,交付了那些卑鄙之流,换来了水口的稳如泰山……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故乡的农事不光是辛苦那么简单,这辛苦里有至死也不能说的隐私与秘密,比如下跪的双膝,青肿的额头,还有熏黑的指头和给福神娘娘的承诺……有吃饭的嘴就有想事的心,有多少人面对粮食的尊严思绪万千?

愿抽烟的乡亲们健康长寿!我怀着敬重与依赖的情愫,弱弱地说一句:吸烟有害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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