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遇的一场重感冒。仅仅一天，整个人就几近虚脱，鼻子，眼睛红肿，嗓子嘶哑，似千斤压顶，一身虚汗像无数条小虫在每寸肌肤上拼命撕咬吞噬。更要命的是，全身每根骨头由皮及里浸渗一种冰冷的疼痛，人在床上，却侧也不是躺也不是。虽然压了厚厚两层被子一层毛毯，仍觉阵阵凉风冷飕飕从小腿袭过全身，一阵颤栗后紧跟一串喷嚏，床头柜上擤过鼻涕的卫生纸堆如小山，而遭受卫生纸无数次的亲吻后，五官早已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疾病面前，人类永远是弱者。一场小小的感冒，让堂堂150多斤的八尺之躯轰然坍塌。虽重病压身，思想却变得空前的活跃，在这个冰冷谵妄的冬季，我竟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安然走出这突如其来的病痛，带着满心期冀静等来年花开。原本善感又偏执的内心变得更加脆弱不堪，我甚至想唤来妻儿做一些似乎已迫在眼前的告别叮咛，倘是真的仓促而去，在另一个世界，自己岂不终日遗憾盈怀？
想总归是想。寻药问医却已然成了火烧眉毛的家庭紧事，家里的顶梁柱是万不能倒下的。母亲年迈腿脚不便，妻子远在几百公里外，忙着应付年底检查无法抽身。孩子面临高考，时间被学校挤压得一日三餐都吃得火急火燎。区区一感冒，惊扰同事好友，又很是不忍，而且连自己都觉得十分矫情。
就只有靠自己了。车子断然是不能开了，粗大厚实的双手竟然连压在身上的被子都难以移走，又如何去握紧冰冷的方向盘？虽然头脑昏沉，但多年对安全风险知识的猛烈灌输，使我的大脑在恍惚之余，尚能对自身周围的风险隐患做出一个精准的研判，拿被灌输的常识而言，如果我抱病驾驶机动车，就相当于将自身安全风险放大了几十倍。
从家到社区诊所，短短几百米的距离，我如双腿灌铅，走得极其艰难。我穿着加厚的羽绒服，戴着加厚的羽绒帽，像一个即刻临盆的孕妇，艰难地挪动着臃肿的身体，擦身而过的人流，默立街边的高楼，在我眼里都显得有些虚幻，马路上的辚辚车声和呼啸耳边的冽冽风声，交织成一个个巨大的“嗡嗡”声，猛烈撞击着薄如蝉翼的细嫩耳膜，我的头颅似乎随时都要炸裂。
费力地掀开诊所厚重的门帘，揭下帽子推开医生办公室的小门时，我的双颊早已溪流成河。年轻的女大夫带着职业的探究，迅速用眼光对坐姿几乎高出她一头的病人进行了一番从头到脚的盘问，经过几句简单的她问我答后，她转过身，开始小鸡啄米般噼里啪啦在电脑键盘上一阵乱敲。自始至终，她镜片后的眼神里除了冷漠还是冷漠，看来，医疗界大力推介的所谓微笑服务的确已不幸早夭。看着她纤细的侧影，我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崇拜，她既没给我测体温、量血压，也没拿一根小木片塞进我嗓子眼里让我喊“啊”，不足三分钟，打印机就开始吱吱吱地往外吐药费的发票了。
划过价，领了药，艰难地攀上二楼的输液室。围着尚算洁白的四壁，输液室四面脚对脚摆了十几张窄窄的病床，床单被罩全是清一色的深海蓝，让人很容易忆想起在手术室里操刀弄锯的大夫护士来。幸好，紧挨窗户阳光直射的两张床是空着的。竟然还有人拒绝冬日的阳光？我像捡到一个大便宜，走过去慢慢躺到了直对阳光的那张床上。再来晚了，就得在两床中间的铁质输液椅上坐着挂针，我酸痛无比的屁股和浑身骨骼已消受不起那冰冷钢铁的坚硬托举。
打针的小护士是一个身材袅娜的年轻女孩，口罩外面，有些夸张的假睫毛似两把向上弯曲的小扇子，让人担心那细嫩的眼皮能否承受如此重负，而从她的眼睑到眼皮，有很大的一块区域被涂成了蓝紫色，这又让人不由得遐想她隐匿蓝色口罩后面的那两片嘴唇的颜色，若双唇也被覆上蓝紫色，其不就活脱脱成了一部老电视剧里的那个蓝色妖姬？看来，在对于美的追求上，新生代的中国人的确更大胆、更开放，任何冰冷的制度，都无法阻挡他们对于美的无底限追求。
呲着牙，我强忍着针尖在手背的尖锐戳戮。等绑在臂弯上的那截橡皮管弹跳着幸灾乐祸地离开时，心也从高空缓缓回落。刚挂上针，对面的病床上娉婷落座一位模样精致的少妇，一头精心打理过的蜷曲金发，从上往下小心地捧着那张精巧的瓜子脸，略施粉黛的面颊，粉粉地透出一种少女般的天然美。
心底忽地掠过一阵涟漪。一个大美女咫尺眼前，灰暗的心情霎时也晴朗许多。看那美女薄衣薄衫，丝毫看不出是有病在身。正揣摩间，美女却自行开说。她是在用微信告诉被她叫做大姐的一个女人，昨晚她梦魇了，无端遭受了一场午夜惊魂，想着自己是精神太虚亏，今天想挂挂针补点液体提提神。她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字句叮叮咚咚被四壁撞来撞去，整个病房里的人瞬间都成为了她即景演说的听客——半夜里，我忽然觉得有一个人压在了我的身上，我拼命地挣扎，大声地喊叫，使劲地让床发出响声，但就是动不了身……漂亮女人绘声绘色，讲到紧张动情处时，还动用丰富的面部表情和夸张的手臂动作来助阵渲染。我暗自窃笑，有时候，漂亮女人的罔顾四周不拘小节倒显得有几分可爱。
不料，那声色夸张的演说却只是刚刚开头。跟她的大姐说完拜拜，漂亮女人又开始跟另一个被她称作撸子（抑或叫卤子）的男人重述她的午夜惊梦，而这一次，她竟然旁若无人地打开了手机的听筒，通过她的手机，一个油腔滑调的东北男人的声音叽里哇啦强行灌入病床上每个人的耳朵，十几个病人在被强迫着聆听一个陌生女人和一个做作男人略显暧昧的言语往来。
肉麻完，刚挂上液体，漂亮女人接到一个貌似是闺蜜打来的电话，电话一接通，她又开始滔滔开讲，且惊且叹且诉，照搬她的梦魇故事——半夜里，我忽然觉得有一个人压在了我的身上，我拼命地挣扎，大声地喊叫，使劲地让床发出响声，但就是动不了身……若此时走进一个人来，还以为那个金发女人是在当众讲述一个她半夜遭遇色狼后宁死不从捍卫贞操的惊悚故事。
突然间，我觉得对面的漂亮女人就像是一件被精心包装过的山寨货，虽外表艳丽，但一张口，粗粝低俗的内在即刻一眼见底。那些已成为陈谷子烂芝麻的鄙俗故事，经过那张精巧小嘴的反复咀嚼后再吐出来，让人有一种不忍直视的庸俗。我索性拉上被子，将头捂得严严实实，拒绝让无辜的耳朵再次遭受那张嘴巴的鲁莽蹂躏。
鲜衣美食的物质时代，女人也开始变得琳琅满目。但不论走到哪里，总有一些不分场合不分对象便哗哗开讲的女人，让你唯恐躲避不及。她们大快朵颐般当众晒幸福、亮家底、曝隐私、论人非，恨不得让全世界都听到她的声音，她们虽然美丽，却形同一具徒有美丽外壳的高仿真赝品。
一次回家，逼仄的电梯间，一个模样俊俏的年轻女人突然拿起别在胸前的耳机嗲嗲开说：“老公，今晚咱们到我妈家吃饭，她包了你最爱吃的茴香馅的饺子，我今天给你买了一件名牌的灰色内衣，175码的，跟你身高一样，你晚上试试肯定好看。”她忘情地卖萌，全然不顾旁边几个乘客早已让她给惊愕得面面相觑，而她那个无辜的老公，几乎要被她的三言两语当众剥光。我觉得她的美貌瞬间就变成了一杯隔夜的酽茶，浓艳却泛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馊味。
有一回，跟三五好友在一家小餐馆小聚，尚未动筷，邻座一位长相甜美的女孩子却旁若无人地喋喋不休：“一辈子就结这一次婚，什么仪式都不该少，我给他说过了，结婚前，房子车子必须都得有，第一次到他家，他爸的见面礼少于2000我俩就掰。”女孩子表情自然得像是在跟闺蜜热烈讨论面前一盘菜的味道，而朋友中一个尚在单飞的男孩子嘴巴早就错愕成了一个大大的“O”形。只三言两语，女孩子贪婪鄙俗的灵魂便暴露无遗，她的美丽也立刻在我心中狠狠地打了折扣。
还没购车时，有一回跟老婆一起挤公交，摇摇晃晃中，立在车门口的一位一身皮草的漂亮女人突然对着手机在车厢飙起了高音：你说三十万装修的房子能住人吗？你把我们娘俩当成叫花子了？你还是男人吗？凛冽的语气中呼呼喷射着咄咄逼人的专横与傲慢。我赶紧将头转向车窗外，故作厌恶状，巧妙躲开老婆内容莫测的眼神。同为男人，家里十万出头的装修，我都是东挪西借才勉强凑齐的。漂亮女人满口荆棘，瞬间就将一车厢的男人打入了无能的阵列中。那一刻，我有些后悔，后悔因贪恋她的美貌而让自己的眼睛在那张俗不可耐的脸上作过多停留。
花开万千，芬芳各有不同，花如此，女人亦然。兴许是男人的本性使然，虽早过不惑，我依然无法抗拒漂亮女人对眼球的诱惑。细想想，爱说，似乎是大多女人的天性。女人烦躁时想唠叨，兴奋时想尖叫，郁闷时爱倾诉，失意时爱抱怨，女人对内心情感的宣泄，似乎永远都离不开那张伶俐的嘴巴。但是，当一个女人的嘴巴不管不顾地对着一群陌生的耳朵滔滔开说时，她也开始了对自身美丽最无情的自我抹杀，那些滚滚而出的烂俗字句，正毫不留情地将她剥光，她的低俗、短视、浅薄和苍白的灵魂也倏忽间大白天下。
因天性愚钝，对于女人美丽与否的界定上，大多时候，我的心智依然停留于单纯以貌取人的幼稚层面上，也因此一次次被那些诱人的所谓颜值所蒙蔽，审美观一次次遭受颠覆后，也一次次后悔不跌。
什么样的女人最美丽？在不惑之后，我向自己发出一个近乎可笑的提问。安静的女人最美丽，几番寻找后，我给了自己一个同样偏执可笑的回答。记得周国平的散文中有一句话：人生的最好境界是丰富的安静。的确，喧嚣的车厢里，与一个静立过道潜心阅读的女孩擦身而过时，回眸一瞥，你会发现她的美丽竟如此与众不同。安静的病房里，当一个中年女人轻轻推开病房门，轻手轻脚走到亲人的病床前时，你会觉得她的美丽瞬间秒杀了刚离去的那个咋咋呼呼高跟鞋踩得震天响的妖冶女人。觥筹交错充斥着虚情假意的饭局上，当你看到一个既不邀功也不附和的安静女人时，她的静美会让你刹那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
安静是一种心灵的修养，是一种情感的历练，更是一种灵魂的境界，是面对浮华现实时的一种淡然，是不沾染世俗的一种超然。当一个女人在喧嚣市侩的人群中能保持一种由里及外的安静时，她必定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