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以为自己是永生的，那时候，目睹死亡，觉得与自己无关。那些懵懂的岁月，以为时光也是永恒的，即便是经过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也以为这是季节变换而已，太正常不过。

如今及至中年，鬓发泛白，视力下降，体重增加，雄赳赳的斗志随着体力慢慢消失。就像泅渡过江的人，还没来得及学会如何自如地游泳，便看到了彼岸。

将老了。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年龄大了，好像是四十二岁那年。一天傍晚在圣源湖边散步，突然从丛林里窜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气喘吁吁，神色仓皇地拦住我喊了一句：大叔，您看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吗？

他的问话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立即摇头说，没看见。

男人显出失望的神色，自言自语地说，刚才还跟在我身后呢，怎么突然就找不着了。

我没再回答他。男子匆匆朝前奔走，我盯着他的身影，呆了老大会儿。

那时候，我才明白，我吃惊的不只是他怎么丢了孩子，更让我吃惊的，这看似三十多岁的男人，怎么会张口喊我大叔。

我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当时我穿着白色竖领汗衫，黑色休闲短裤，脚蹬一双白色的运动鞋。难道是我这身穿着显出老相吗？

那次被三十多岁的男子称为大叔，让我第一次怀疑，在别人眼里，自己已经进入了大叔的序列里。

“大叔”，这是一个多么暧昧的称谓啊！我曾经用“大叔”这两个字调侃过其他比我年长的朋友，也曾有二十岁的青春少年这么调侃我。

可是，当一个三十多岁的陌生男子，如此态度诚恳地喊我大叔时，还是让我有了难以接受的惊诧。

此后很长时间里，我把这次被别人喊我大叔的经历在酒桌上或闲聊时，当作笑话说给别人听，我自说自话、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以为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可是，在场的听者都没笑，他们几乎全是用沉默甚至是冷漠的眼神看着我。

我迟疑着问：难道这不可笑吗？

你以为你还年轻吗？

终于，酒桌上熟识的同龄人抨击了我的期待。又有同龄人讲过被别人当成爷爷的经历。

他说有一天傍晚，着急去参加朋友的聚会，喝酒就不能开车，匆忙中在街头拦住了一辆载客的三轮车。他上车之后，发现驾驶三轮车的是个比自己小几岁的中年妇女。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和妇女坐在驾驶座的前排。妇女解释说，家里人少，没人照顾孩子，又想挣点钱补贴家用，只好把孩子带到车上来了。

这位朋友感慨生活不易，心生同情。一路奔向聚会的饭店，他和驾车的妇女交谈甚欢。三轮车达到聚会的饭店时，这位朋友下车时，听到妇女用轻柔的声音对她的孩子说：跟爷爷说再见。

果然，女孩子乖巧地说：爷爷再见。

这位朋友一听，心里登时一咯噔。他说：听到妇女让她的孩子喊我爷爷，我真愣了，真的，这一声爷爷，喊得我连下车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位朋友说完，满桌人哄堂大笑。

可是这笑声是短暂的，众人笑过之后，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是啊，在三十岁左右的人眼里，咱们已经老了。

还有一位四十岁的朋友，因为长期伏案写作，中年秃发，戴着黑边近视眼镜。一次，他去乡村里遇见一位六十岁的男子，男子打量着他，尊敬地喊他一声：老哥。

朋友一听，摸着自己秃败的头顶哭笑不得。

听着这些让人想笑却笑不出来的笑话。想起省城一位老师，他在风华正茂的二十多岁时，曾信誓旦旦地说，等我到四十五岁那年，我就不活了。

当时别人问他，为什么到了四十五岁就不活了？

这位老师以不屑的语气答：你想，到了四十五岁，那要多老了啊？你看看身边的人，四十五岁老得惨不忍睹啊。

这位老师当时说这话，很多人都记住了。现在，这位老师已经年近六十岁。某次我在开会时遇见他，见他穿着一身宽松的唐装，手摇纸扇，语气自信而缓慢，跟我们大谈人生经验和养生之道。

我想起他说到了四十五就不活了这句话，不禁哑然失笑。

想起了唐诗名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想起了张爱玲说过：你年轻吗？没事，过几年就老了。

她还说：人年轻的时候，觉得每一天的日子都是不同的，年老之后，每一天的日子都是在重复。

隔着三十年的光阴回头看，再美的月亮也有些凄凉。张爱玲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应该是含着泪水的。

我曾通读过张爱玲所有的作品，明白张爱玲的哀怨和决绝。可是，每次想起张爱玲说过的这些话，还是觉得一股凉气从后背上滋生出来。

想想还是王朔说的对，虽然带着痞气和刁钻，但是人到中年听着就会会心一笑。王朔托着下巴，用居高临下的眼神说：年轻有什么可炫耀的，你们老过吗？

回首年少时，身轻如燕，半米高的墙头，纵身一跃便能站立在墙头上。如今，赘肉缠身，长跑一段路，便觉得气喘吁吁。

同龄的朋友对我说，我正在减肥，坚持每天晚上不吃饭，只吃水果，饿极了就上床睡觉。

我问，挨饿的滋味痛苦吗？

答：为了鼓胀的肚腩，挨饿也值了。

我听着，心生羡慕。可以减轻沉重的肉身，可是人在尘世，能减掉扯不断理还乱的生活吗？越活越忙，为生活而忙，生存需要生存的质量，生活需要人活着的尊严。

人至中年，忙，为什么要这么忙呢？问很多人，多久没有扪心自问了？便有人笑，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自问，再说，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自问的？

中年人，咱们多久没抬头看看星空了？

人至中年，将老的不仅是肉身和容颜，将老的更是内心。

活着活着，到了中年，不自觉地就活出了中年人的姿态。

走路缓慢，不再奔跑，说话缓慢，三思而行，生怕冒犯别人。生怕言语不慎，让别人轻视。中年人看人的眼神都是平稳的，就像波澜不惊的深池水面，即便是有人挑衅般故意投掷石子，也只能泛起琐碎浪花，怒不形于色，连争辩的念头都不会有了。

曾经对中年是恐慌的，看到了余下的时光。就像眼睁睁地看一袋输液正在流淌，眼看就到了尽头。

迈上楼梯的时候，都想三步并作一步。只是想，快要老了，该做的事还没做，正在做的事还没做完，关于恩爱情仇，也不再觉得生硬，反而觉得抽象模糊了。

人至中年，懂得了珍惜世间万物，一草一木一蝼蚁，皆是一条命。荣枯轮回，尽显自身，是每个生命的幸运，也是每个生命的权利。

见多了生老病死，方知喜怒哀伤都应该学会适度。

感恩二字，背后的真正意义应该是慈悲。人成熟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具备了同情心。

不矫情，不粉饰，不欺人，不妄语。该说的必须要说出来，不该说的，及时闭嘴是中年人的修养。

在做任何承诺之前，要想清楚到底能不能实现承诺。大多时候，随口的承诺，对方记住了，你却做不到，那样就会伤害对方，也会伤害自己。

人至中年，还容易做出较真的言行，不是因为看不惯，也不是因为辩证欲望。而是因为，有些良知和公德在心里已经潜移默化，去捍卫正义和公正，去维护自身和别人的尊严。

中年人的沉默和隐忍，不是对生活的妥协，而是对生活的宽容。宽容面对生活的一切，是中年人应有的姿态。在坚持中学会放弃，在自信中学会知难而退。叔本华说，所有的存在都是合理的。

佛说，背不动，就放下。

放下即自在。

曾和一位中年女性交流，她信奉缘分。凡事因果，都是因缘成败。年龄大了，说缘分二字，说明心态平和了，凡事看淡了。缘由心生。缘分形成的前提是要形成的原因和必要条件。这条件就是机会。而机会呢，不是凭空生就的，机会需要彼此去创造，彼此去接纳，彼此去相互认同，有了相同的感觉，才有了接纳彼此的基础。

只是可惜，人至中年，学会了权衡得失，懂得了舍得，保稳现状的心态，让中年人内心里包裹了一层防御的盔甲。《礼记》说：水深则流缓，语迟则人贵。不卑不吭，不急不躁。每个人的痛苦，其实都源于自身。

仲子路问：何为生死？夫子答：未知生，焉知死？活在当下，活好每一天。中年人面对时间的流逝，如能做到坦然面对，那么生活的幸福感就会得以保证和提升。

时间本身是虚无的，只不过体现在个体身上，时间就有了具体的感知。

几年前，在京城培训学习时，曾被朋友约着去一位朋友的工作室里喝茶。这位朋友身在繁华都市，工作室却隐蔽在高楼丛林的一条胡同里，左右绕拐一段路，进入幽静的灰墙平房中，找到朋友的工作室，随众人进入，迎面看见客厅上方悬挂四个醒目大字：何事惊慌。

看着这四个厚重的隶字，我内心凛然一惊，再看满屋书籍，袅袅茶香入鼻，朋友一身休闲着装，笑容自信坦然，招呼我们坐下喝茶，我与众人坐下，内心忽然“呼啦”一下软了下来，是啊，何事惊慌？

人生在世，一场来去，将老也罢，又何须惊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