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已经大面积来到我们面前。

水磨，将冰举在空中

无数垂直的冰，像迷宫

这时，我越过田野

寒风越过马背，阳光尚未

进入村口，最后一个地主转过身来

下巴凸出，像不像泼留希金？

2

水磨的轮子还在转。它转出

精致的面粉：豆面、青稞面、小麦面。

我在那里听到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重，如一块坠落的冰

但我在冰里并没有看到自己的面孔。我的两只手

沾到了一些泥土，而不是面粉。

3

我的父亲捡拾柴禾，

我的母亲缝补衣服，

我凿冰。

整个腊月是忙碌的，

也是很有秩序的。

宰年猪。扫房子。炸油饼。

贴对子。祭祖先。

与之对应的是请乡邻，

送灶神，起油锅，求先生，焚钱纸。

先生写道：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如此看来，腊月，

又是无比神圣的。

4

寒冷仍在持续。

从两个耳朵，从十个脚趾头，

从麻雀飞过的每一棵树，

我们领受

但东台长大的每一个人，

从来不打寒战。

你们的兔皮帽呢？你们的羊皮袄呢？你们的毡靴呢？

我哈着气，狗哈着气，马和牛哈着气：

村庄高高在上，一块冰，光芒万丈。

5

我们在冰上嬉戏。我们亲吻冰。

我们在冰上刻下自己的乳名。

有那么一瞬，

我们的血在冰里开出耀眼的花。

或者说，我们坚硬如冰。

我们什么时候充满了野性？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了家庭？

冰，在扩大，宇宙，在扩大。

而我们的东台，是不是太古的一个中心？

6

凛冽，是美。是腊月赐予的一切。

自然，我也期待光辉，

降临在我们弯曲的脊背。

祖母的水缸结冰了，

妹妹的水桶结冰了。

我们的泉水从冰层下缓缓流过，

有时会从远处冒出来，捉迷藏似的。

到处是冰，跌倒，爬起，

再跌倒，再爬起来

冰在考验你！

冰封住了你的胆怯！

7

在这腊月里，你还会去往哪儿？

巴哇台，骟马沟，楼子滩，窑洞庄？

我们的脚印踏在黄土地上。

我们宽容风携带刀子雕刻我们的形体。

我们苏醒着，我们彼此爱着。

仁义礼智信，口口相传。

古今儿当当，口口相传。

冰是一首歌吗？

没有消失，只有凝固。

它反抗光吗？光在哪里？

8

我们含住冰，就像你含住糖块。

我们抚摸铁，就像你抚摸绸缎。

那支降龙木拐杖握在祖父手里，

祖父在镜框中正襟危坐。

我们最终回到腊月，拂去往日的尘埃。

土墙被砖头化，格子窗被玻璃化，

我们跪在水泥地上，仰望中堂。

我们的双膝仍然属于孝道。

9

腊月的坚硬，始于冰，白银一样的冰。

所以不会家徒四壁。

一壁，贴满旧报纸，

一壁，同样贴满旧报纸。

洞房，也这般装饰。

念过书的人，硬是从旧报纸上

寻出与自己的姓名相符的三个字来，

再者，还寻出你的名字来。

再者，念念有词：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西戌亥……

10

那么，我们用一块冰反射厨房的黑：

一种深邃的黑。

人间烟火大抵是这个本色。

盐与陶罐，火与铁锅，

草与灶膛，刀与案板，

石杵与石臼，俱在。

我们制造新的炊烟。

我们毕生行走的高度

高不过一双筷子！

我们双手捧碗，民以食为天。

赞曰：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爆竹声响，腊月将尽，

我们终不见祥林嫂孤单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