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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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在页面上播种眼睛，在眼睛上播种语言。眼睛会说话，语言会观察，目光会思考。”在这座西部高原城市一隅，我正在读奥克塔维奥·帕斯的《弓与琴》，扉页上这句关于诗歌的深刻睿智的话语即刻点亮了我的眼睛和心灵，仿佛看见诗神正踩着春日美妙的节律，裙裾飞扬，踏歌而来。
诗歌，就是播种在页面上的眼睛，渴望遇见，或在你的欢爱中欢爱，或在你的悲伤中悲伤，或在你的冥想中冥想，或在你的迷醉中迷醉……我正为此感动不已。
此刻，一双期盼已久充盈着深沉爱意的眼睛进入了我的视野，这就是刘新才的诗歌新著《爱神的眼睛》（台海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发行）。我仿佛看见诗人一向沉着而忧郁的眼神，以及在某些场合把酒高歌、恍若出世的放浪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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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是我的乡邻、朋友，他一度自号为“诗人刘新才”。他的故乡在青海东部湟水北岸一个叫台子的村庄，襟前是适于稼穑的百里河湟谷地，炊烟袅袅，湟水东流；身后是茫茫祁连山余脉，森林广袤，有大通河环绕。
两条河都是黄河上游的重要支流。这里是南丝路通道，是多种文化的交汇地。于是，这里诞生了庄稼，诞生了驰名高原的青稞美酒，养育了悠久灿烂的历史文明，也诞生了祖辈流传的民间歌谣，为诗歌的生发埋植了深厚的根脉。
诗人就生活在这样一方游牧和农耕文明以及外来文明交融滋润的土地上。于是，也赋予了他诗歌的肉身与灵魂：独特地域民族特色以及浓郁时代气息。读者也许不难发现，他的诗歌内核凝聚着中国古典传统空灵幽远的审美旨趣，但也披着现代诗歌多姿多彩的外衣，或如云山空濛，或如原野辽阔，或如日光豁亮，或如月色朦胧……有时难免会产生阅读和体验阻隔，如果细心揣摩，耐心进入，一定会拨云见日，境界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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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代风云变幻、色相缤纷的诗坛，形成了数不清的以各自诗观取向、审美意趣、主题格调、表现手法等为区分的诗歌群落和圈子，天宇浩渺，星辰灿烂。但诗人刘新才，似乎不入潮流，也没有跻身于某个圈子，像一颗孤独的不甚明亮的星子，独步于诗歌的浩瀚空域，不骄不躁、不怨不悔、不卑不亢，一直寻觅、捕捉爱神的眼睛。有时，他就如那个扇动自由翅翼、手持弓箭的爱神，持之以恒，穿梭于现实与梦想、过去与未来、此岸与彼岸、明亮与晦暗、生存与死亡之间，猎取人世间的大爱至美，然后倾注笔端，种植在空白的纸页上，犹如一只只复活的眼睛，审视着这个纷扰的世界和复杂的人性。
诗人的诗歌创作起步于上世纪80年代，那时正值中国社会急剧变革之际。在数十年时光流变中，他的诗歌视野和表现手法也在不断变化之中逐步趋于成熟。也许在早期哲学理念上受了萨特、加缪、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等哲学思潮的影响，他的诗歌立足于现实世界，试图描绘一个用意象修筑起来的新时空，以唤醒人们对生存和生命的新感悟，进而塑造精神生活的新样式。其诗歌中关于自然、存在、死亡与时间等的思考与索求、沉吟与高歌，或深或浅都留有存在主义哲学思潮的印痕。
说到其诗风及其创作特色，很难一语破的。他的诗歌时而明澈见底，时而如坠烟雾，时而短促急迫，时而一泻千里。题材涉猎庞杂，手法变幻多端。还十分讲究节奏美、韵律美和形式美。他从国内外诸多诗人那里汲取了大量诗学营养，包括扑朔迷离的思想灵光以及变化多样的表现手法。比如从洛夫、舒婷、海子、北岛、昌耀、荷尔德林、洛尔迦、兰波、狄金森、阿赫玛托娃……那里借来一面面镜子，不断观照，不断尝试各种表现手法和拓展写作空间，使其诗歌羽翼逐渐丰满，闪耀着情感和理性的丰富色彩，默默地在这遥远的西部高地上自由自在地飞翔和歌唱。
由于诗人天生的激情，锲而不舍地探索，大量的学习借鉴和积累，灵感忽至之时，他写诗似乎顺手拈来，倚马可待。如酒微醺时，俯身酒桌，很快一首诗即可流泻笔端。正如博尔赫斯在《诗之谜》中所言，“诗就埋伏在街角那头，随时都可以扑过来“似的。他多年来创作的数以千计的诗歌，正在纸上睁着无数只眼睛，在思考，在说话，在低泣，在欢歌，在呐喊……期待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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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们走进《爱神的眼睛》。
长长短短的诗篇，如一粒粒水晶体拼贴镶嵌出爱神如梦如幻、星辰般闪烁迷离的眼睛，折射出浸满爱意的光影，五彩缤纷，摄人魂魄。顺着诗行间一条条隐秘幽深的路径，你可以进入神秘、辉煌、欢乐、痛苦、爱与恨、善与恶、生与死……的爱的城堡，与诗人一同体验爱的真谛。
“我的双脚深陷在婚姻的美满中，不能自拔。我在小小的包间里泡着一壶精致的《菊花茶》，和X君畅谈三十六年的江湖，另一空间，我用《硬盘·九月十五》开启我的纪年：一、存储妻子的四十九岁生日；二、只读妻子与我厮守的二十二年良缘。”诗人曾在《散乱的足迹》中满怀深情和敬惜，谈到婚姻与爱情，感人至深。
关于爱，不仅充溢着诗人自身切肤的感受和冥想，更为重要的是诗人巡梭于漫长且宏大的历史时空，试图进入许多神秘有趣的灵魂和五光十色的精神世界，追寻，检视，探究，析理，多视角、多侧面描摹爱的模样。
爱，是人性的亮点，是人类社会生存延续的基石，也是这部诗集鲜亮的底色和一致的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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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爱神的眼睛》，给人的突出印象是，在不少诗篇里，洒满了古典的月色，朦朦胧胧，如水如霜，使人依稀感受到一种古朴典雅之美。其中一首短诗，不妨照录如下——
上片你还在西风里 下片你哭了
有泪滴打湿案头 昨夜的昨夜
我还梦见了荷 清风之上
暗香盈袖 不过
你和长安的月一样瘦
送一片叶给你作舟 词在我这里
携上你婉约的平仄径直而来
说好了
千万不要载愁
这首题为《宋词里哭泣的女人》的诗只有九句，但几笔即勾勒出一幅脉络清晰、着色清雅、意境空灵、志趣幽远的水墨画。很显然，这是一首写给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短章。西风，瘦月，残荷，兰舟满载愁怨和为爱憔悴的词人飘然而来。一路，一幅“凄凄惨惨戚戚” “怎一个愁字了得”的情景，而在诗的结尾，一句“说好了，千万不要载愁”，峰回路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出奇出新，境界别开，使整首诗具有了别样的审美意趣。
这样的诗还有许多，如写纳兰性德、仓央嘉措的《在一缕柔弱的光里读你》《在一阕婉约的词里想你》和《七夕之夜》中，有被月光浸润、古风吹拂的诗句令人心旌摇曳：“如何打开普度的经卷/既然喜欢菩提树/不枯的时候/你特立的典范/如何供奉慈悲的佛龛。”一位千古情僧如菩提树一样，特立成慈悲与痴情的典范，枝叶至今婆娑人间；“既然爱情像蝉/不叫的时候/你聆听比雨声还亲密的呢喃/既然喜欢合欢/不睡的时候/你寻思比流水还柔软的双肩。”使人联想到舒婷《神女峰》中：“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背叛/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上痛哭一晚”的诗句；“爱这红尘/爱这红尘中的女子/长发飘下来/宛如黄昏。”长发飘落，飘落成黄昏，包裹、晕染，淹没……上邪！这是怎样一种天荒地老的红尘之恋呵！
很显然，诗人对中国历史文化涉猎较广，有较高的古典文学造诣。从这些诗句中，使人很容易联想到《诗经》中的关关雎鸠、屈原悲风萧萧的汨罗江、汉乐府的孔雀东南飞以及秦月汉关、唐风宋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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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赫玛托娃诗中的爱情主题一再重现，不是源自实际牵涉，而是源自有限对无限的乡愁。”布罗茨基在《哀泣的缪斯》中写道。很多诗歌寄托了一种永恒的乡愁。江弱水说，诗是乡愁。所谓乡愁，就是对逝去的美好事物的追忆，也是与当下难以应付的某些心境达成的妥协，是一种甜蜜的忧伤，高贵的痛苦。
在《爱神的眼睛》中，也弥漫着一种化解不开的乡愁。乡愁是诗人精神世界的应许之地、安放之所，一生都辗转奔波在回返途中。在《爱情的城堡》中，从阿尔卑斯山的山羊、神到古都长安的牡丹、王，跨越时空，表现了一种旷世千古的生与殇、爱与恨，负载着诗人沉重的愁绪和无法排挞的迷思：“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死去/如漆的夜只有诗人活着/每一扇门紧紧关闭古老的寓言/骑着山羊/越过阿尔卑斯山/神说/天会亮的……”在《飘雪在远方》中，那种愁思愈加浓烈、寻找美好憧憬的心情愈加急迫，在寒冷的高原之夜，诗人无法入眠，想象飘落的雪花如情人轻盈飘舞的发辫：“雪是你的灵感/风是我的语言/无论多远/风会带着雪/走到最美的春天……”还有《午后的慢时光》《血色黄昏》等诗篇中，那种刻骨铭心的爱与难以弃绝的乡愁紧紧缠绕在一起，不可破解，不可分割，使爱一步步升华，放射出耀眼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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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伟大的女诗人萨福在一首叫《暮色》的诗中写道：“晚星带回了/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带回了绵羊，带回了山羊/带牧童回到母亲身边。”生命也许如此，晚星带回白昼的一切，回到美妙的梦中。
自然，《爱神的眼睛》也自始至终跳跃回荡着爱与生命与死亡的双重旋律，从而完成了爱永恒的主题。从爱出发，进而对生命、绝望乃至死亡的深层思考和深情咏唱，在几首组诗和长诗中表现得尤为淋漓尽致，给人留下深长隽永的回味。在长诗《如果你将我遗忘》开头，诗人借萨福的眼神看恋人的唇如何熄灭了自己的唇，用聂鲁达的耳朵听恋人的心如何夺走了自己的心；然后穿越自然万物、纷繁世事，千回百折，探幽穷赜，追寻爱的本原；最终落脚于对生命生生不息的顿悟：“妄想进入未来的种子/这是必然的词/火焰和灰烬的呼吸/我和你/不仅仅是记忆/大地上的你生长的你/四季生生不息/此刻，我一定怀有醉意/有前世有来世。”
《七歌：手持蜡烛的女巫们》，我以为这是一首奇妙、精美的爱与生命的颂辞、死亡与永恒的挽歌，摘引其中三节，结束这篇零碎的文字——
给你一串珠子
不如给你一串泪水
珠子散了
泪水化作星辉
我从镜子里
挖掘所谓的美
结果挖掘出恐惧和伤悲
我想
只有在地狱里
我们平等，永恒
因为我们不谈论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