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出“青稞酒”三个字，一种醉意飘然而来——

高原之上，青稞守望着我们的家园，青稞酒守护着我们的灵魂。

青稞酒里，真正埋藏着我们土族人的乡愁！听，巷口古树下，阿爹又给孙子说古道今了：很久很久以前，天神教会了人们开荒山、种青稞。青稞年年丰收。天神想：这青稞真能养人啊！如果用它酿造成可口的酒，岂不是更好吗？天神将青稞煮熟倒入陶罐里发酵，待它发出香味时，添加当地的山泉水蒸馏，终于酿成了甘醇的酩馏酒。

青稞酒与乡土诗，杜康酒与山水诗，酒鬼酒与文人诗……古今文人喜欢以诗佐酒，以酒促诗，诗与酒与人生相互拥抱，它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挂与互动；酒与诗并列时，高雅和仪态万方相得益彰；酒与狂歌豪饮携手时，有很多时候联想到竹林七贤这些寂寞名士。

我与酒有缘，十几岁开始喝酒，酒龄三十多年，酒友数不清，听到的酒故事千千万。如此，想着写一篇有关酒的短文应该不是问题，也有可能写出一篇诙谐、幽默的，里面有酒圣、酒仙、酒鬼、酒徒轶事的长篇小说也说不定。但打开电脑，手落键盘之时，感觉写一篇酒文章没有喝酒一样顺畅，硬着头皮写，其感觉仿佛不想喝酒而被人捏着鼻子强行灌酒一样难受。

第一次喝酒，是在十一二岁时候，那时候家里每年要熬三四次酩馏酒，端午节、中秋节、春节，或者家有喜庆之事，阿妈就会用青稞、酒曲、乌药、羌活等为原料加工熬煮二三十斤原汁原味的酩馏酒。家乡人习惯把酿酒叫“熬酒”，我感觉一个“熬”字突出了固态的青稞变成液体的酒的复杂和奇妙。

土族人感念天地神佛。每年秋季新粮食入库，阿妈会用新麦面蒸一锅白面馒头，土族人叫“盘”，是专门献给神佛的，供在佛堂或者神龛之前，之后就熬几十斤酩馏酒，最初流出来的一碗酒也要献给神佛，这是感恩，还有来年的祈愿。

一次，端午节头一天，阿妈又熬酒。头酒、二酒、三酒，分类装进一个个酒坛之后，还有一些蒸馏水淌出来，有酒味但没有多少酒劲，乡下人把它叫“酒尿尿”，接下它，主要用来洗头。阿妈说用“酒尿尿”洗头，头发会更黑更亮，还会治头皮癣之类皮肤病。

那天熬罢酒是下午三四点，阿妈接了一大脸盆“酒尿尿”让我们兄妹几个洗头。看到立在墙根的空心麻秆，我就折上一节麻秆插到脸盆里吸着喝“酒尿尿”，看到我喝得美滋滋的，大家都跟着我用麻秆吸着喝，结果几个人把一脸盆“酒尿尿”喝完了。我们偷偷接了一脸盆水洗头，洗着洗着，一个个倒在朝阳下宽宽的石头台阶上睡着了。

“酒尿尿”对大人是没有酒劲，但对小孩子来说还是有劲的。第一次喝酒，没感觉酒的辣劲，只是体验了喝醉的感觉是睡一觉就没事，也是这最初的印象吧。往后见到酒我就想偷偷尝一尝，酒瘾也就慢慢养成了。

有人说喝酒伤脑子，倒没感觉酒有多伤害我，也许是二十岁前一直喝着用山泉水、中草药、无污染的青稞酿成的酩馏酒的缘故。

喝着酒，说着酒，就想到了一些我和酒之间的雅事。

2017年，四川泸州老窖酒厂赞助举办“国际诗酒大赛”。我的诗歌获奖，去参加颁奖大会，得到一本诗集《一小杯的快乐》，里面选了现当代一百多位诗人专门写酒的诗歌，第一首选的是胡适先生的《醉与爱》，一首短诗里看到了胡适先生幽默的一面——

你醉里何尝知酒力

你只和衣倒下就睡了

你醒来自己笑道

昨晚当真喝醉了

爱里也只是爱

和酒醉很相像的

知道你后来追想

哦，爱情原来是这样的

当时还得到一本散文集《醉了》，里面写的是发生在古今泸州地方的文人诗者和酒的趣闻轶事，比如李白、杜甫、杨慎、司马相如和其他很多文人墨客的酒事，从这本书里我知道了朱德总司令在泸州“护国烽烟诗酒情”的一段历史。

一本书写不尽古今文人与酒的所有事，但道出了“世间人，心底事，杯中酒；醉，非醉；了，难了”的一份悲喜之情。

两瓶特制的泸州老窖酒至今保存着，原因是我还是喜欢青稞酒，因为制造青稞酒的青稞仿佛是我的兄弟，而酿酒的山泉水就是我的姐妹。和青稞，和高原山水唇齿相依，我从骨子里认同着青稞酒，更喜欢原生的酩馏酒。

曾经，明代走西口的一些山西人走向了青藏高原，青海人称为“山西客娃”的客商把山西汾酒的酿造技艺带到了互助，和酩馏酒的酿造技艺结合，人们把这种技艺嫁接的青稞酒叫作威远烧酒，因其好喝，曾经在青海大地流传着一句话——吃手抓，上丹噶；睡热炕，上北川；喝烧酒，上威远。

汾酒和酩馏酒制作工艺的糅合，特有的水质、高原上的青稞，衍生出了青藏高原独具特色的青稞酒，利用青藏高原天然野生保健药材和优越的地理环境优势精心酿造而成，因其地理环境独特、酿酒原料独特、大曲配料独特、制造工艺独特、产品风味独特，被誉为高原明珠、酒林奇葩，也爱称其为神仙不落地。

我从20世纪90年代初定居在威远镇，最喜欢威远镇街上一直氤氲着的酒香。那时候威远镇西大街上的酒糟味道是一种独具特色的味道，走在街上，我只闻到互助大曲的清香。

土族人会酿酩馏酒，也喜欢喝酒。酒在我们土族人的生活中营造着一种酒香浓浓的文化氛围，婚嫁祝寿等所有礼仪中处处体现着独特的酒文化，比如土族人视为吉祥数字的“三”，就处处体现在酒的礼仪中。

土族人喝酒时，先用无名指蘸上酒，弹指三下——敬天敬地敬神，然后才会给客人敬三杯酒。婚礼中，喜客来了有下马三杯酒，上炕坐定敬吉祥三杯酒，离开时有上马三杯酒。

平时，亲朋好友席地围坐，不要下酒菜，只要有一瓶青稞酒，相互敬三杯，之后行令喝酒，如此就可以表示我的好客和热忱，相互间的敬酒使彼此品咂出友情的绵长、生活的快乐，而浇灭心中的愁和苦。

土族人，甚至青海所有喝酒的民族，做客或参加宴席回来，没有人会问：吃饱了没？大家第一句问的是：喝醉了没？

是的，作为一个土族人，我算是一个好饮者。双休日，电话响起，有人请我喝酒，媳妇说我的眼睛会闪出一种不一样的光芒。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但我知道此时酒香已经在味蕾上荡漾。

无聊时，特别是不想看书，不想写文章，或者写文章卡壳之时，我的眼睛就会滑向酒瓶、酒坛，这时候也有些恨自己堕落，但我还是会倒上一点酒，慢品细酌中，很多时候写文章的灵感就真的翩翩而来。

喝酒场合多，也就会遇到一些值得一记的人和事。十年前，在一个乡村小学教书，村主任也是性情中人，很多时候会跑到学校来喝酒。酒至半酣，他就会讲很多段子，而且他的段子里有对仗工整的古诗韵文，有高雅的乡土文人的醉酒而歌。那时我在一个本子上记下了很多，可惜的是后来调动工作，那个本子和一些好书丢掉了，至今后悔。

前方灶头，有我的黄铜茶炊——昌耀如是说。

方桌之上，有我的青铜酒壶——我狗尾续貂。

打开一些书本，里面充满了古今文人、酒、诗之间的雅趣故事。

李白和酒与诗的故事流传最广，我有一套《中国传统文化人格丛书》分为《狂狷人格》《隐逸人格》等等，几乎每一本书中都有李白与酒的故事，还有周作人的《谈酒》、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等，李白在古今多少本书里提着酒葫芦行走，在多少画家的画册里醉而酣睡；因为李白，高力士的靴子成为一种千古隐喻。

2009年去安徽宣州敬亭山游玩，敬亭山因为李白的一首诗而出名，敬亭山也靠了《独坐敬亭山》而开发成了一个旅游景点。可笑的是，走到半山腰，有一个新塑的玉真公主塑像，旁边有一口用花岗石新修的所谓古井。来到塑像下，导游讲起了李白和已经出家的玉真公主之间的爱情故事，说这口古井是李白专门为玉真公主亲自挖的。“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白，真的会为玉真公主挖一口井吗？

评说李白，台湾诗人余光中说：“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话是有些夸张，但比胡乱杜撰的与公主的爱情故事听着舒畅，写出了李白的真气场。

说到喝酒真正的狂狷者，天下翘楚应是竹林七贤——

有人和一头小猪同饮一瓮酒，有人裸浴酒缸之中，那个叫刘伶的贤者更绝，让仆人拿一把铁锹跟随其后，嘱托仆人说他喝死在哪里就葬在那里，等等等等，七贤的无数故事让后人津津乐道，但谁能体会他们当时的腑脏块垒，心中神伤，意志磐石。

后人用他们的“狂”“放”“叛”这些字的外延甚至杜撰演绎的故事在写文章，就像此时的我，用古今文人们的有关酒的奇闻轶事述说自己的另一种寂寞心曲。

人生太过得意，喝酒容易乐极生悲。

人生失意之时，酒会引人走向极端。

“斜阳微醺照菊花”是最佳喝酒状态，此时醉眼看花似娇娃，醉看美人如桃花。然而，何处寻到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喝酒场合呢？能寻到此种酒意，大约开始从酒鬼往酒仙之路上开拔了。写到这，倒一杯青稞酒放在书桌上，轻轻啜一口，我还是想赞美酒。

赞美青稞酒，又想到游走在很多酒场合的两句有互助专利的流行语：

互助的麻雀能喝二两酒。

互助的老鼠喝上二两酒，抬上砖头寻猫儿打仗哩。

这么吹，无非是夸耀互助青稞酒的厉害。把住度，之后不妨喝点，要记住《礼记》中说君子喝酒的一句话：

“受一爵而色洒如也，二爵而言言斯，礼已三爵而油油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