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麻花开在地头,尽管不是孤立的一两枝,还是显得柔弱无骨。风过时,小小的淡蓝花瓣漾起几星微波,看上去有些渐行渐远的戚戚模样。这样的花本该惹人牵绊,像灞桥柳,或者长亭芳草一样,可是它没留下多少传说。转念一想,一朵花,或者一棵草,为什么一定要有传说。
许久前与现在,这之间,记忆一定出过错乱吧,像一个程序,混乱,而后重组,有些地方再也无法恢复如初,以至于我现在记得的胡麻花,早不是当年模样。也许就是这样,记忆的悲剧是,它总要和一些想象同居一室。一次,我在梦中见到胡麻花,硕大的蓝花,几乎赛过牡丹和芍药,花瓣繁复层叠,开满河谷。走过,想折一朵胡麻花,弯下腰时,却听到胡麻开口说话:血液盖在我身上。
想必胡麻的血液是透明的,风一样,或者,我吸呼的空气,就是胡麻的血。这样一想,我又忘记梦境是否还有延续,说不定我伸出的手,在梦中,又开始收回。
那时候,在高原,胡麻油被人们称为黑油。
将胡麻籽炒熟,捻碎,连油带渣一起和进青稞面,烙出饼子或者蒸成花卷,有一种特别的香。只是色彩差了些,黑乎乎的,不好看。女子洗过头发,滴几点胡麻油到头发上,油漉漉,转一转头,似乎阳光都在泠泠作响。圈中的马有时结了肠,烦躁不安,主人掰开马嘴,灌些胡麻油下去,缓一些时候,马的眼神又焕出神采。
现在很少见到胡麻。
那时候,大麻是女人们愿意种植的植物,种得不多,只在菜畦边撒上一道。大麻是那种凡事不在乎的植物,会迅速长高,个头超过男人。大麻长在村子里,并不惹出什么麻烦,譬如有人吸食,或者为它滋事。大麻只是懵懂地长,成就一副麻秆森森已拍肩的模样。对孩子来说,好玩的事情是将大麻披针形的叶子扯下来,扎成毽子踢。大麻叶子会散发出一种怪异味道,牛羊懒得啃。长到季节了,女人们将大麻拔下来,浸到水塘里褥熟,抱回家。有空时,就坐到檐下剥麻搓麻线。大麻的纤维粗糙,不比白麻柔软纤细。麻线是要搓在女人的小腿上,搓几根,小腿就开始红肿。大麻开出的花很平淡,一点点白花藏在叶子下,轻易看不到。不过大麻的籽奇香,又有油。麻籽炒黄,揣在兜里,偶尔嚼一口,是小时候为数不多的零食之一。
东坡先生说,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可惜我不认识苘麻,茧子也没见过。
大麻与胡麻不是一个科,说起关系,有些远,倒是有一种缩根亚麻,又名蓝亚麻,与胡麻同属一个科。前年第一次见到蓝亚麻的花朵,根本没往亚麻方面想,以为是一种王不留行之类的花。那些圆形花瓣看上去虎头虎脑,花瓣却极薄,似乎一触就破,摸上去,又有韧性。花开在河畔树林中,阳光无法照彻,林中幽暗,花瓣上的蓝便泛出些淡紫,尤其是花瓣上细细的纵纹,让人觉得花瓣中正流动着一些紫色的血液。
那些花无人管理,大片蔓延,自生自灭,花期却长,从五月初一直开到十月底。树林一旁,隔一条河,是城市绿道,管理者在绿道旁种植了许多观赏花卉,常见的是石竹和菊花。石竹是种古老的花卉,“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菊花多以金光菊为主,色彩艳丽,对比分明。每次去,都绕过绿道,走到那些蓝亚麻花旁边,看它们安静却又欢天喜地地开,仿佛看一群散学归来的孩童。有一回,背了相机,趁傍晚日光偏斜时去拍照,没想到风大,矮小纤细的蓝亚麻植株在风中不停地抖。坐在一旁耐心等,觉得风总有停驻的时候,结果一个钟头过去,风始终没停下来。
见过一朵白色的蓝亚麻花,就在那片常去的树林里,到现在都没明白蓝亚麻开出白花是怎么一回事,记得当时驻足花前,想起熟悉的词: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然而一朵小小的花,哪里知人间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