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

我在青海生活工作了九年，对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作为多民族聚居地区，以藏文化为主的多元民族文化和以三江源为代表、青藏高原为基础的自然生态文化，让青海充满了神秘气息。正因为如此，看到青海回族女诗人马文秀创作的长诗《老街口》，我再次沉浸在对那片高原热土的回忆之中。

百年藏庄塔加村位于青藏高原，是河湟文化的典型代表，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至今难忘，因此读到诗稿《老街口》，我倍感亲切。马文秀的诗集《老街口》入选了中国作协2019年度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可喜可贺。

诗歌是最富感情的艺术，而我们人类更爱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用诗歌记录历史，缩短历史与现实的距离，正是诗歌无法摆脱的宿命之一。我曾经多次说过，要成为一个诗人不容易，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少数民族诗人更不容易，需要具备基本的诗人素质和优良品性，需要非凡的勇气，还需要真实地反映不同民族的生活，让诗歌真正成为民族灵魂的发声人。显然，少数民族女诗人在创作的过程中，遇到的困难与坎坷会更多。

马文秀则克服了种种困难，以诗人的身份，深入塔加村这座百年藏庄，像一个探险家一样，探访这个村庄的历史变迁和发展变化，以锐利的目光，发现历史赋予这个传统村落不一样的深厚文化内涵，将一部长诗《老街口》献给青海这片高天厚土，的确令人敬佩。

塔加村是青海即将消失的一个古村落，1000多年前，吐蕃军队的后裔从西藏迁徙至此。塔加村也是迎接文成公主进藏的重要一站。跟随诗人马文秀的文字，让我们一步步接近这个百年藏庄。诗人深入生活，感悟藏族文化带给她的不一样的魅力，然后将精妙的文字呈现笔端。“迁徙不再是逃难与角逐/而是与命运的对抗/战马奔腾，焦渴难耐/却来不及饮口路边的溪水/铠甲之下/五脏六腑已裂成一束牡丹/藏着未说出口的爱/和来不及绽放的华丽。”人类的迁徙是艰难的，诗人从另一个角度对迁徙进行了重新定义：逃难、角逐、对抗，最终升华为一朵牡丹以及未说出口的爱。只有深入古村落村民的生活，才能真正体悟到那是一段什么样的历程。诗人从女性的视角，从另一个民族的视角，进一步阐释了藏族的历史文化内涵。”沙漠尽头，他转身/听到天空的挽留/不禁，轻叹一声：/挣扎、奔波、劳苦、欢乐……/这些迁徙的符号/不也正是所有出生与死亡/最美的诠释吗？”诗歌不是报告文学，在尊重现实的基础之上，在真情表露之中，必须要有诗人自己的语言升华——作者如此干净又有温度的语言，让这部长诗一下子温润、丰盈起来。

近年来，长诗创作出现好的势头，而主题长诗创作对一个诗人的要求极高，历史、时代变化、乡村振兴、文化复兴等题材，无不要求诗人走出自我。这些题材的诗歌也更需要重量和力量，不是坐在冰凉的水泥房子里就可以臆造出的一场波澜壮阔。诗歌需要诗人深入生活，从身体和心灵上点燃激情，让血和肉燃烧成火。

故此，好的诗人，要敢于直面现实，要有正义感，勇于为真理献身，勇于在自己的诗歌中说真话、说实话，让自己的诗歌真正传递出这个社会乃至人类的最诚挚感情。“阿米仁青加翻腾在马背上/一抬头，瞥见了/踩着火烧云而来的祥瑞//沃土何在？只在马蹄下/他对准火烧云，跺了跺脚/山水化隆，宝地也/他以此生的英勇和智慧/作为赌注/命令将士们/停止迁徙//一壶烈酒下肚/卸下疲惫，踏乐而舞/任由靴子敲击出胜利的乐章/牦牛舞、狮子舞、鼓舞、谐钦……/隔着兽皮，舞吉祥/曲子在半空各色旗帜间缭绕。”率众迁徙的吐蕃将军阿米仁青加，从诗人的笔下一步步走来，并且在诗人不经意的表述中慢慢伟岸、丰满起来，仿佛他跺了跺脚，一个村寨就诞生了，而那靴子敲击出的胜利乐章，是迁徙者在漫漫迁徙路途中心灵的最后升华。通过诗人的目光，我们透视到高原的神秘，探寻到藏族人民深刻的生命观和历史观。“合上书，年轻的扎西/面对风雪，不再躲闪/挥舞起牦牛鞭子……他驱赶遍地盛开的牛羊/将满腔的热血甩向空中/发誓要燃烧头顶最美的一朵云/他怒吼：/宿命是牢笼，挣脱后/便能找到祖先预留给勇者的勋章。”一声怒吼，让一个藏族汉子的形象栩栩如生，这不是在写一个人，而是在展现一个民族奋勇向前的精神力量，读来让人热血沸腾。这部长诗的写作，和诗人笔下的塔加村一样，有着一定的宿命。

诗人对于诗歌写作，不应该是一个旁观者，因为当诗人创作出一首诗歌，特别是一部长诗时，诗歌就不再是诗歌，它的性质和功能就被更宽泛地社会化了。当然，诗歌写作中的同质化现象，也是目前诗坛的困境之一，如何突破这一困境，是当下每一个诗人在写作中亟需解决的问题。马文秀能抛开以前常用的诗意逻辑，深入生活，发现美、挖掘美，用文字来拯救一座将要消失的百年藏庄，值得称赞和鼓励，让我们感谢她用诗意来守护心灵的最后一片净土。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