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先民的生存充满猜想与敬畏，但是我从未奢望他们会面对面向我讲述一个有关生死的故事，或者说，我会以一种心灵颤抖的方式面对他们凝结于历史时空的灵魂。

公元79年，意大利半岛上突然喷发的维苏威火山埋葬了一座城市。1784年后，考古学家开始发掘、清理并保存下这座惊人的遗址。如今，它已经成为研究古罗马社会生活甚至欧洲历史的宝库，同时它也成了无数人凭吊历史、思考人与自然关系的旅游胜地。这座遗址就是庞贝，它因毁灭而获得了永生。

公元2000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专家们在黄河上游某地进行发掘，5月，考古学家的毛刷下显露出一根白骨。他们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发现因揭示了一个巨大的时间秘密，从而震惊了中国乃至世界考古学界：在距今四千多年前的黄河上游积石峡地区，一次突如其来的剧烈地震降下灭顶之灾，将一个大型社会聚落彻底摧毁，随后汹涌而来的洪水又将它层层覆盖起来、深深地掩埋起来，这个曾经生机勃勃的村落从此销声匿迹。这就是被称为“东方庞贝”的喇家遗址。

2005年10月4日至6日，我慕名到仍在发掘中的喇家遗址考古现场参观。

这个位于青海省海东市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南部的黄河岸边遗址，以今日下喇家村及周围农田为中心。主持考古发掘的几位专家解答了我的许多问题。他们认为，喇家遗址最重要的价值有两点：第一，这是目前我国考古发现并经科学印证的唯一的史前灾难遗址，在世界上也是罕见的；第二，这是目前发现的黄河上游地区齐家文化时期规模最大，保留最完整的一处遗址，对齐家文化的整体研究将是一个极大的提升，有望取得突破性进展。在我的理解中，实际上在这两点中包含着众多的意义。比如，地学考古、生物考古、环境考古等多学科多领域的价值；通过探寻史前人与自然、生存与环境的关系，深入研究当代人生存困境的参考价值；进一步揭示齐家文化时期人们的生活状况、社会结构、宗教形态和生产力水平的价值；探索黄河上游地区文明起源、传播、交融和发展演进的价值等等。

在这片黄河台地上，是一个以土族为主体的村庄。今天的人们以及他们的父辈，在这虽不显得慷慨但也绝非吝啬的土地耕耘生息，数百年来，他们相信这个养育他们的家园已经十分古老。他们不会想到、甚至无数个夜晚也从未梦到过这样的情景：在他们的庭院下面，他们热乎乎的土炕下面，他们争吵、流汗流泪的村庄和玉米地下面，有一个四千多年前的部落族群被瞬间雕刻在泥土中，犹如中了上苍的魔法。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祈祷、没有哀号、没有呐喊，只是在祈祷、哀号与呐喊的状态中静静等待。等待后人走进漫长的沉寂倾听他们的诉说。

喇家遗址是被地震灾难毁灭于瞬间的完整村落，所以它直观地保存了齐家文化时期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在几年的发掘中，相继取得了一系列令人兴奋、令人震惊或令人困惑的重要发现：环村落的宽大壕沟被填平后村落继续向外扩展；数十具因遇难而变形的尸骨惊心动魄，尤其是几组母亲在怀中保护着孩子的尸骨透着震撼人心的力量；窑洞式建筑的房址、房内的火塘、壁炉以及北方罕见的“干栏式”建筑遗迹；广场遗迹、杀祭坑、陪葬坑以及人工堆砌的祭坛和祭坛上高规格的特殊墓葬令人费解；谷物、兽骨、织物遗迹以及玉器、陶器、骨器和石器，讲述着生活与生产的故事；大玉壁、石玉刀、特型石斧、大石磬的发现，留给人们更多的猜想；地裂缝、喷沙遗址和洪水遗址等既丰富了考古的内容，也对今天这个地区的地质研究有重要意义。

望着黄土中这对母子相拥的白骨，我突然看到，生与死、消失与永恒的转换竟能如此在瞬间完成。

专家介绍说，回填的做法是目前对许多考古发掘后的遗址采取的一种保护方式，但至今没有谁对回填后保护的有效性进行检验，这种方式对于干燥而又无人类活动的地方应该有效，但回填后喇家遗址重新变成了农民的田地，农民照样在上面种庄稼和浇水灌溉，水很容易经过松软的土质渗到地下，这样的遗址实际上已经被毁灭了。

喇家遗址不是一座墓葬群，也不是一座被先民废弃的旧址，而是被灾难凝结的原生态遗存。对于喇家遗址，考古发掘的不仅是一些文物，而是一种文化，一种生活。同样，再进一步说，喇家考古的意义也不仅仅是学术的，不仅仅是专家学者的事，它关系到人类的生存与命运，它应当也能够揭示出一种对现代普通人、对子孙后代所具有的启迪和思考价值。然而，当这些遗存被回填、被毁掉之后，它所应有的一切也都必然随着被埋葬、被摧毁了。

我觉得，保护这个远古的瞬间，具有几个方面的价值：由于遗址的独一性、完整性和丰富内涵，它将成为史前研究的多学科科研基地；由于遗址的悲剧色彩和特有的震撼力，它将成为文学家和艺术家沉思生命主题的殿堂；由于遗址地处黄河岸边、积石峡口和土族村庄，它将成为融历史、民俗和自然三位一体的旅游胜地。原始先民用他们的生命铸就了这座“东方庞贝”，它对后人证明、诉说着，我们应当倾听它、思考它、保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