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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灰尘的斗争

2023-03-24 10:10:14 来源:海东日报 点击:
□祝红蕾

和灰尘打交道是每个家庭妇女的必修课。少女时代几乎每个女子,特别是那些在城市长大的女子是手不沾泥眼不见灰的,什么递到手里都是雪白干净的。一个新的家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灰尘呢?回家的时候,鞋子在棕毯子上擦了底,放到鞋柜里,手是反复地洗过,桌椅用抹布擦过,地板也是天天擦,垃圾每天要清理出去,可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灰尘呢?拖开床板,它们调皮地和线线脑脑的绒毛纠缠;拿出陶罐,它们狡猾地藏在边口罐沿;坐在书房里看书的时候,它们在窗户里透过来的光线里挑衅地跳舞……一天一天又一天,有一天去擦镜子上的雾尘,擦干净了,眼角的皱纹也亮在了里面。

同学的妈妈兰姨,非常爱洁净,只要在家,只要有空都拿着抹布,擦,擦,擦,她的家里雪洞一样一尘不染。有次我去她家做客,聊着天的时候,她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向那尊小金佛,原来金佛上还有一点忽略的灰尘。再次坐下之后,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她那种“看你往哪里跑”的快意恩仇,她对灰尘的存在已经成为不自觉的敏感,眼睛就像一小型探照灯,四下地寻找灰尘,只要看到,不抹掉仿佛是鼻子上蹲踞着一只苍蝇。

有时歇班,我想那就做点什么吧。先从整理书报开始,扔掉那些精致但不成用的旧物,清扫房间的灰尘,然后买点东西,写篇稿子。可是一天忙活下来腰酸背痛,环视房间,似乎什么样子都没变,同看不见的东西作斗争,即使大获全胜了,你的功劳也是看不见的,可是败了,马上就可以让你灰头土脑,颜面扫地。如果你要叫真地和它斗下去,其他的什么你也别想干成。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灰尘等同小人。

由此种种,我发自内心地敬佩那些纯粹的家庭妇女。她们的忙累,除了一日三餐孩子丈夫,便是持之以恒地和灰尘作斗争。而灰尘是无所不在的,它比权力更具体,比责任更繁琐,比欲望更无孔不入,你同它斗,直到最后再也爬不起来,直到自己也成为灰尘。

像兰姨那样对消灭灰尘有着骨子里的狂热感,这一点我曾一度非常叹服也非常纳闷。兰姨年轻的时候是小城里的美人,她的美有种惊世骇俗的力量,每个看到她的人都会先有震动,然后有自卑感。兰姨的丈夫长得非常谦虚,可是胆气却非常旺盛,递小纸条送芝麻糖卖纱巾,还将他妈的银镯子偷出来说是传家宝,如果兰姨不接受的话,他们家的香火恐怕就断了,言外之意别的女人他是连念头都不会再有的。婚后兰姨身上再度挂满了小城女人羡慕嫉妒的眼珠子,丈夫雨天用自行车推着她上班,下雪则背她回家的情景也成为小城女人教育男人的生动素材。后来丈夫提拔了,应酬多了,回家少了,兰姨的家里却越来越干净了。她这个发现了丈夫不凡才能的巨眼英雄如今要眯小了眼睛,去寻找灰尘的蛛丝马迹。不成想这个寻找和斗争的过程还真的是非常非常迷人,她一下子陷进去了,一陷就是几十年。最初男人是喜欢的,可是后来就觉得不对劲了。地板打了蜡,上了光,再有客人来,皮鞋印子踩上面,她的脸上挂了一层霜,仿佛不是踩在地板上,而是踩在了她的心尖上。除了灰尘,她没有别的寄托。可是你想,在一个已习惯同灰尘作斗争的人那里,它已经变成了生命里的一项事业,任何事业的过于狂热都让凡俗害怕。掉一截烟灰、一根头发,甚至衣服放错了地方,都会引起让人心脏痉挛的尖叫,一开始丈夫不相信那样一种尖利的声音出自她的喉咙,他望着那个当初美貌现在依然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家里越来越干净,而他回家吃饭的次数愈发少了。

对灰尘执着的还有我的姑姑。姑姑虽然在农村,家里却收拾得非常干净,每次来城里,除了那双粗糙的手,似乎也看不出更多劳作的痕迹,衣服虽然旧,却清清爽爽,灰尘油花什么的统统看不到。我可以想见她清洁干净的原因,从地里回来,先拿头巾弹弹身上的土,鞋底的泥也要在瓦砾上擦掉。爱干净的人通常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抹布不离手。她常说水是好东西,再脏的东西,搓搓洗洗,从水里拖出来,透着太阳一看,也是干净透明的。所以即使穷苦的日子,姑姑依然收拾得非常周正,用我们当地的话说是头紧脚紧。姑姑说,庄户人从地里刨食吃,是离不了土的,土是所有人的祖宗父母,可是灰不行,灰扑扑,灰头灰脸,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腌臜气,灰从泥垛的灶里,和了草的渣滓,烟油的飞沫,有了暧昧污浊的气息。所以她见不得有灰——这种让人不舒服、不清气的东西。

四十来岁的姑姑查出了乳腺癌,那时最大的孩子才上初中。已经是晚期了,姑姑先是切去了一个乳房,然后就走上了一条化疗、放疗、恶心、呕吐、咯血、大把掉头发的不归路。她容颜尽失,切除了乳房的胸壁上除了肿块就是吓人的疤痕。后来转移到肺里,有时咳嗽起来,她一个人跑到院子里,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出来,鲜红的血迹摊在地上触目惊心。姑姑匆匆擦去嘴角的血迹,然后飞快地去清理那些可怖的血迹。她的命似乎就那样一口一口吐出来了。除去治疗的时间,她仍是操劳,地里的庄稼要抢回家里,家里家外仍是要干干净净。后来姑姑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她大睁着因脱水消瘦而显得更大的双眼,看着偎在她身边未成年的儿女,眼神绝望痛苦。她不停地咳嗽吐痰,她已经起不了身,痰液只能由身边的人用卫生纸揩净然后丢到床边痰盂里。每咳一次,姑姑都皱着眉绝望地闭上眼睛——曾经多么自尊、爱干净的姑姑啊,如今什么都顾不了。

最后时刻的姑姑滴水不敢进,大便失禁,她嘱咐亲人要早火化,免得未成年的儿女守着她悲痛伤心。姑姑走后的第二天,就成了一抔灰,放在冰冷的骨灰盒里。姑姑的墓地在一块庄稼地里,当时玉米长得粗壮旺盛,黑绿色的玉米叶子刀剑一样在正午的阳光里闪着杀人一样的光芒。年幼的弟妹披麻戴孝,哭倒在墓穴前,祈愿他们的娘以后要睡得安稳。我透过泪眼望过去,那是一个红砖垒成的狭小的“房间”,简陋之极,四壁的土还是新鲜的,成了一抔灰的姑姑就要和她纠缠了一辈子的土和灰合为一体,眠在一起,睡在一起了。

不止姑姑,成千上万和灰尘作斗争的女人,都会和泥土作最终的和解,那时候她们睡在大地的怀抱里,就像睡在自己温暖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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