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3年9月24日丑时，深秋夜幕下的山卡拉村笼于太阳能路灯熄灭后余下的广袤无垠的静寂中，接连几天大风刮过后，天空晴朗，夜凉如水。

夜空静止，星辰不移，如同黢黑的大山正襟危坐，竖起耳朵谛听，微风中似乎有某种细碎的窸窣声，却不知从何而来，大抵是风越过枯草丛时逗留的脚步声吧。漫天的繁星各自眨着眼，显得安详而寂寥。夜光里的村庄散发出一种晚秋里特有的冷冽干涩的气息，即便身着薄羽绒衣也难以抵挡袭人的寒气，闪烁的满天星斗也似心生寒意，光芒冷凝。

令人欣慰的是，夜晚的天空比白日生动了许多，尽管光线暗淡了许多，但无论将眼睛投向任何一隅，都会有与你呼应的闪烁，迷离而纯粹，不像白天晴朗的天空挂一轮耀人眼眸的太阳，显得单调而且呆板。

夜观天象，不仅生诞历法，慎加探索与思考，必会交通天地，进而生发出别样的精神气象。

深邃的夜空中，先人们以深沉的相思和掷地有声的成语故事，安心守护着无眠的大地，以及每一个夜行的人。

据南北朝时《述异记》记载：“大河之东，有美女丽人，乃天帝之子，机杼女工，年年劳役，织成云雾绢缣之衣，辛苦殊无欢悦，容貌不暇整理，天帝怜其独处，嫁与河西牵牛为妻，自此即废织紝之功，贪欢不归。帝怒，责归河东，一年一度相会。”一场跨越数千年的相思，口口相传至今，不仅使我们拥有了一个美丽的七夕节，也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遗憾。但我深信学人于丹所言：“相思是一座鹊桥，它渡过流光，不一定抵达哪一个人，但它抵达了内心还敢爱、还愿意付出的那个自己。”

《诗经》有诗云：“绸缪束薪，三星在天”，象征“福、禄、寿”的三星，是猎户座中的三颗星星，被古人寓意于“三星高照”一词之中。这三颗星，列成一条直线，等距同亮，闪烁着青蓝色光芒，在星空中极易辨识。（甚者有人还附会说成是牛郎和他挑着的一双儿女。）匆匆一瞥，“三星高照”的自然现实，不觉将人拽进隽永回味的一则神话故事中来。众所周知，猎户座来源于古希腊神话，一说是海神波塞冬的儿子——俄里翁的化身，又说是俄里翁的恋人——阿尔忒弥斯的化身，古今中外的神话故事里不约而同地拥有着生生不息的爱恨与情仇。猎户座之北，一条银河横跨星空，泛起细碎密集的银光，如同“鹊桥相会”的神话熠熠生辉。

二

给星辰以名字或星图，使“繁难而神秘的星空因此变得平易而充满诗意”，就像人和他物一般，拥有了名和姓，便拥有了担当和使命。

在幽深的天空中，三点连成一线，等亮的星体用同一样的情愫结成整体，以遥远的短线的方式赋予观星者情感的冲动，进而以祈祝的词语，注入星体和人类自身亘古不变的生命力。有时高悬于天的星体，或以祝语的形式贴于门额之上，油然而生的朴素情愫从空际下降转而踅进心间，完美地实现心神合一的助念。春联中借以实现表里相宜的精神寄托，吉祥的寓意依附于其他形式被扩散和张扬，和和美美、其乐融融，在人世间氤氲、转化。然而，其包涵的精神象征的内核并没有改变，反成为一道靓丽的文化现象，毕现“气自华”的绵长生命力和无尽魅力。

北斗七星，走的是斗折蛇形的线条路线，形似“汤勺”。无论寒来暑往，斗柄北向，亘古如一。斗转星移，说的是星迹，论的是光阴，“汤勺”挪动，视觉交替中发生的形变包裹着星体折转的情势和语态，它的空野星语却以悄无声息的大地上的物事迁变一起完成了返照，“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意蕴大抵如此。

众星存在的语义如涌泉般茵湿旷野与心田，让候鸟完成迁徙之旅，让植物安守从容不迫的生命逻辑和先知先觉，无需加言。指南针发明者的灵感应从它获得，人类自此纵横八荒而不失方向，上可揽月，下海捉鳖均无大碍。星移心应，似乎是有什么发挥着它难以言尽的作用，从而萦绕在中华文明方阵的四面八方。

仰头沉湎于满天星辰钩织成的璀璨夜空，网织而成的沉静意蕴中隐藏着自然的静谧与和谐，将本有的一空禅意悄然散布，让人心头充满爱意和敬仰。旷日持久的美好其实就在身边，一如绵延不绝的银河，款款流淌而来，频频递来冷静而震撼人心的真实力量，不禁让人心头传来一股股暖流。

星空里的每一次闪烁，似乎掩藏着某种未知即将被揭秘的隐喻，却欲言又止，似语非语的神态里闪过迅电流光。若是此时加以曼妙旋律的回应，哪怕是一声悠长的鸟鸣声响起，定会让人不由得想起空谷幽兰般绽放的诗情画意，从容笃定的力量从脚底开始升起，直抵肺腑。

三

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放眼星空，犹如站在远地看护一座熠熠生辉的城市，暗黑与光亮的交替中，无法洞悉城市的静寂与喧嚣，大约回望星空也是如此。我分外明了，不可触及的遥远天际，抑或是城市，不经意间都会给人带来一丝精神抚慰，它们都已悄然蔓延的色调，刻意去除掉隐含的别样意蕴，如飞鸟划过空际不留一丝痕迹，却与对视、与思考产生了奇妙的碰撞，使各自具有了生机，彰显出空旷的灵动，留给人们想象的余地。

康德因此动情地写道：“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从而，由来已久的“天地良心”“天人合一”精神的触发变得有迹可循，有形可追，且亘古不变地流淌在我们的血脉中成为文化基因，一如万古不变的长夜，星辰照亮文明前进的漫漫长路。

先人以“景星显见，信星彪列”来昭示祥瑞，以“星汉西流夜未央”深表良妇怀远人的无尽思量，以“曲尽河星稀”抒写饮酒乐甚的盛况……正是月涌星空，成就了李白“对影成三人”的旷古浪漫，造就了杜甫触景生情后“星垂平野阔”的雄浑景象与气势。然而，“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其间的情隐意藏，更与何人说？

群山绵延，夜色依旧，抽象的星空或会赋予你激情与冲动，这种相向被倾注的情感，注定无法他顾，随你偏爱的星体或星座，与怦然心动中仿佛在赏玩一幅静美与幽寂主题相一的画作，你的期冀指向便会愈加分明，对星空、对自己的理解愈发生动流畅地贴近内心的真实。从而，对顾城《星星与生命》一诗中，对于生命和宇宙的洞察、探讨所发出的生命的声音，以及对生命短暂、华美和孤独的思考，越发透彻和真切。正如星星拂照天空，轻笼着一丝暖暖的支应，赍表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深情和承诺。所以，在感受流光溢彩的星空时，你定然心领神会“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的况味与逍遥……

随着月亮阴晴圆缺的周期，生发星空潮汐，月明星稀，夜空清明而空旷，但我深喜无月的夜空，天阔星繁，适于对话和凝望，它以宽阔的胸怀，接纳众生，它是属于大家的，也是属于我的。

或者众星似有千千结的恍惚里，似有千言和万语的叮咛中，大约是让我们洞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美妙，让人不由得沉浸于这种神圣的幸福和宁静中。在隐秘的夜色里，众星会将我当作是被黑色夜行衣包裹着的活物，用闪烁不定的词语和我喁喁私语，千言万语终化作带霜的疏林和衰草，正如青海诗人望禾深情地说：“我们交谈，沉默的部分由神保管。”

我渐渐地感受和领悟“星星蜂拥在花园里”——其精神肌理中所蕴含的——温软与超然：“听，一颗星星落地作响！你别赤脚在这草地上散步，我的花园到处是星星的碎片”……

就这样，我站在黑暗中，众星把那宏阔的遥远图景，把如此深沉的慰藉，只留于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