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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微尘隐入大地

2024-01-12 09:36:46 来源:海东日报 点击:
□权芳

时间快如闪电,倏忽已是一年。小卧室的衣柜里,父亲的几件衣服还整整齐齐挂着,似乎还在等待着某个需要“出门见人”的场合,主人的手一件件拨弄过它们,最后从衣架上摘下一件来穿上。它们不知道,已经永无这样的时刻了。事实上这些衣服被父亲穿在身上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父亲的一生中也没几次需要出门见谁的机会。一个握了一辈子汽车方向盘的人,一个老实巴交人微言轻的人,一个沉默寡言拙嘴笨舌的人,是很难被谁隆重对待的,甚至大多数情况下不会想起他。活着时静悄悄,死去后很快被人遗忘。

父亲葬礼上的悼词很简单:戎马半生……操劳一生……胸怀博大……品格周正……是请来的执事先生把我叫到一旁简单“采访”几句后很快写好的。毛笔小楷,字迹漂亮端方。凄婉的唢呐声中,关中口音的悼词从话筒中传出来,嗡嗡回响在初冬季节清冷的空气中,听起来是那么地不真实。事实上父亲并非“戎马半生”,而是仅仅在西宁市大堡子那里的汽车团当兵8年。但我并不打算去纠正,谁会注意一个人的悼词呢,这个人又是那样地平凡普通!

父亲去世正逢疫情防控,办场像样的丧事极为艰难,简直是冲破重重封锁,我们姐弟三人才得以回老家办事,虽然仍有很多亲戚被封在各处未能前来吊唁送葬,但按照关中习俗该有的程序一样也没落下,所有环节顺顺利利。村邻们都说,这是父亲人好,行善积德的福报。父亲去世前几天一直秋雨连绵,到处黏腻湿滑,气温很低,父亲去世当天雨就停了,接下来的一周都是晴天,阳光明媚,空气清爽,关中平原呈现出最令人愉悦的模样。我想,父亲一生习惯于替别人着想,总把自己的需求放到最后,即使去往另一个世界,也在冥冥之中继续着自己一贯的做法。“权师傅是个好人!”“你爸是个好人!”父亲单位的同事、我家的邻居,都这样评价父亲。事实上,我觉得难过。“是个好人”,意味着习惯于退让、忍耐、沉默……父亲也的确是这样的。他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和看法,坚信与人为善、吃亏是福。明的暗的,主动的被动的,该吃的不该吃的,父亲这辈子吃过的亏不计其数,孩童时代的我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我觉得不解,我还不理解成人世界,我为父亲叫屈,愤恨于他被算计被误会却不辩解不争取,明知别人的良心被狗吃了却仍坚持着自己的良心。再长大一点,我时常想:我才不要像父亲那样,我要活得厉害一点,张牙舞爪一点,我不想总是退让忍耐,像个傻瓜一样任人算计。可是,等我到了一定的年岁,我惊讶又无奈地发现:我又成为父亲当年的样子,我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除了浓眉大眼,还有他的倔脾气,他的不拐弯的脑子,更有他的退让忍耐与吃亏……就像河水向东流,无法改变方向。这些年我越来越频繁地听到亲戚们或者老邻居们说我很像我父亲。母亲骂我时也说:又倔又老实,和你爸一个德行!我时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究竟是什么暗中的力量,使一个人慢慢变成自己最不想成为的样子?基因?遗传?啊,真是难解之谜。

老家火炕旁油漆斑驳的柜子上,父亲的遗像总是反扣向墙面的,母亲说每次一看到照片就忍不住难过,会哭,只好把照片反扣着,尽量不去看。我每次回家,洗过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照片翻个面摆好,上香,摆些供品,对着照片说:“爸,我回来了!”父亲在照片里笑呵呵地看着我。照片是父亲好几年前就照好的,说是村里来了几个做公益的大学生,免费给老人们照的,村里的老人们几乎都去照了,一个月后果真收到了洗好的照片,照片是彩色的,背景都P成蓝天白云。这样看起来,父亲就在蓝天白云下微笑,若不是黑镜框与周围一圈的黑纱,很难让人把它与死亡联系起来。那袅袅烟雾升腾,父亲在烟雾中微笑着,他果然能听到我说话,能享用到我摆好的饭菜水果吗?会有某种方式或渠道吗,像看不见的电流或磁场,河两岸的亲人们也能彼此看见、彼此感应?

离家时,我对着遗像上的父亲说:“爸,我走了,你要好好的,我会好好工作的!”再把照片反扣向墙面,收拾干净桌面。泪水总会漫上双眼,需用极大的力气忍着,才能不让它掉下来。我若流泪,母亲的眼泪就该决堤了。母亲的白发在风中飘动,我坐上了来接我的滴滴专车,不敢回头看。终有一天,母亲也会成为一座新坟,一张照片,此生我就只剩归途。一念及此,心痛难当!

衣柜里的这些衣服,是父亲留在这世上不多的印迹了。一个人出生,直到死去,直到化为泥土,慢慢拥有,再一点点失去,直到一点痕迹也无,就像天空有鸟飞过,尾羽划开空气,留下短暂的图案。我硬着心肠想: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谁都有这一天,没必要太过伤心而让逝者在另一个世界不安。据说若是对逝者太过惋惜与思念,逝者会不安,生者也会不顺。父亲的葬礼上我始终哭不出来,屡次被亲戚们提醒要大哭,但是当父亲归于大地一天又一天后,悲伤像缓释胶囊慢慢释放,我在不断袭来的悲伤中不得不确认:父亲真的永远离开了,那个用一根手指牵着我送我上学的父亲,那个一路背着我气喘吁吁跑向医院的父亲,那个一辈子只用苍蝇拍揍过我几下的父亲,那个开着大卡车送我去兰州上学的父亲,那个我每次给钱硬是不要的父亲,那个身材瘦小却高大如山的父亲……他真的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按照风俗,父亲的生前衣物用品都逐渐被“处理”了,或烧或埋或扔,这几件衣服都是我和妹妹给他买的,品质很好,价格也贵,父亲总舍不得穿,只有自认为非常重要的场合才会取一件穿,然而一个非常普通又没几个熟人朋友的人,是没多少重要场合的。这些衣服就这样静静挂在我的衣柜中,我一次又一次轻抚它们,一次又一次泪湿双眼。

父亲安睡在老家的山坡上,与逝去的祖辈们在一起。坟上的柳棍都发芽长成小树苗了,一片青翠。四周被村民开荒种上庄稼,秋天收玉米,端午节前后收小麦。父亲应该不会孤单吧,一粒微尘隐入大地,无数微尘归于大地,大地永在,所有的微尘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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