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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的忏悔

2024-03-15 10:11:45 来源:海东日报 点击:
□蓟荣孝

《世界尽头的土地上》是葡萄牙作家安东尼奥·洛博·安图内斯的自传性质的代表作品。

安图内斯强大的语言功能和丰富而恰切的联想嫁接在一起,情节的张力在故事版图上不由得疯狂地扩张。绵密如织的语言,如寒冬深处北方河流里的冰凌,锋芒毕现,流速全开,即使不堪拥挤的河流封冻,冰下暗流依旧汹涌澎湃。

小寒时节,安图内斯对语言的驾轻就熟和季节的铺陈如出一辙。风急吼吼地掠过田野,山峦与树林齐暗,大地万物的语言从舌尖滑落,呼啸声渐次粗壮,有时“棉花糖般的音节”融化在舌头上;有时蹒跚而行,一如歪着脑袋在南极大陆腹地跌跌撞撞行走的企鹅;有时却是“白熊那脏乱的皮毛,好似二手地毯”;有时如坑洼处的冰,反射七长八短、五颜六色却四下里游弋的三心二意的一道道光。

作家说保姆吉娅“平和的手指是犁过梦想的耙子,能将寄居于我体内那些绝望和痛苦的魅影驱散一空。”读着这样的句子,似乎是一剂适用于关节、肩周、腰肌劳损、骨质增生、腰间盘突出等引起的各种疼痛及腰腿疼痛、肌肉酸痛、足跟痛、坐骨神经痛的人群的万通筋骨贴,极适合于闭合性软组织理疗般地让夜的痛——挤出那么一丁点时间来溜达一下就被赶回了故乡。所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故乡”一词有其肥沃的原因的。

作者总是把自己切肤的体味——肉体到灵魂的飞翔、盘旋、降落——极尽其想象之能事,哪怕是蜻蜓点水的一个震颤都会被受到点化的水波传递到彼岸,攀爬上垂钓者的鱼竿,抵达他隐隐作痛的心脏,或许从其间出走的某个灵感一同逍遥地游过四荒八极的原野。有谁知道呢,哪一缕风是从蝴蝶左翼鼓动过来的,还有一些风是从神父教谕的词章间不经意又尚未愣过神来的语调中逃逸出来的。更何况,风是从熟睡中刚醒来路过的,还是睡梦中的回忆生搬硬造而产生的,也不一定呢。我知道,风从来都是认真的,与很多的弥天大谎一样真实地存在着,就像没有某个字生来就是好的或是坏的,一样可以形容糟糕与完美的叙事,一如神出鬼没的新冠病毒,冷不丁激荡一下始作放松运动的神经。

苍蝇飞舞,嗡声不绝,吞吐之时亦不免洋洋得意一番,或是过去的某一时刻,也或是当下,苍蝇的无奈搓手、彼此争吵,四向里丢弃一片狼藉不堪的蝇语。此间潜伏的动荡,源于失衡,陷于失衡罢了。

安图内斯的这部书,字里行间仿若是一条条枕木铺就的轨道,等待着火车咣咣铛铛从上面缓慢而有节奏地驶过,每一个车轮都会在时间之中出没,笔直的轨道与囚禁在时钟里度量时间长短的指针一样,需要慢慢地消磨。我知道,时间经不起磨砺,我更是如此。因为遇见,无论是时间,还是事件,还是这本书,都是冥冥之中从四面八方出发后的狭路相逢,怎能轻易舍弃暂短的鱼与水的乐不可支?那么,就让一盏灯火做伴,与北风呼啸的冬夜一起走近这段泥泞的历史,走进作者发烧梦魇里的呓语。

我们制造内心的冲突,在始作始成的藩篱之间和自己又作困兽斗。说到底,是文化之间的较量,与个人而言是附加的纠结,因了选项的干扰而变得患得患失。

时光的傲慢在鬓角的发梢上耀武扬威,经不起盘算的人生,也就逐渐被劝降。历历在目,肌肤不经意间的堆叠,像记忆回路似的,留下潮水的婉转与迂回。一个人只要完全拥有心间的坦然,一切变化就不再顾及它的好坏忧乐。

被我遗忘的时光之刃,在异域掩映起锋利的刀芒,梦想与现实的界限自此相互混淆,大约是为了方便照看溃退在生命边缘的余波,留驻曾经的一抹痕迹。当人们专注于去做某一件事情之时,时光和微风都会停止前行,心灵渐次平静,就像蒲公英一个个小降落伞,被大地吸引,盘旋飞舞在光下尘埃之中……

在风中,割裂的日光,有的绿肥红瘦,俨然是码放整齐的砖块,砌成一堵再也无法逾越的墙,苔藓丛生;有的却是泥淖,偶尔泛起腐败的气泡,旋转着冒失和憎恶。生命是一往直前的列车,每一个月台上上上下下的人和事都化作过往,如蝴蝶飞逝在田野的尽头,谁又会拥有庄生梦蝶的洒脱无羁?

列车行进,苍山幽远迷离,或有细雪淡远,轻寒蔓延。此刻,河边蒹葭短长;此时,天空澄澈,蓝色因了做真实的自己,突然拎出世间独有的感伤和寂寥,正因为如此,注定饱含着难以理解的寂寞和骄傲。天空和大海相互映衬着彼此的对视是多么深沉和灵动的现实与存在,任世间有再多的颜料相加,也没法比肩它们的宏阔与壮丽,再也无法按期抵达深邃的核心。蓝色不苟言笑,以极简的色调装饰或有些犹豫的梦,却一丁点儿也不违背常理。

季节里的雪也是一样,没心没肺地溅射幽幽的蓝,清冽的空气之中,冬日的阳光少了许久的锋利,吞吐着冷冽的气息。自然的节律按照既定的步幅,倚仗着天空和群山的渲染,漫步天涯。这个季节具象的蓝色,近乎虚幻,一如庄生口中“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鲲鹏,又如李白笔下“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的腔调,大约是大地上栖居的缘故,或不一定属于追风的青年时代。

南山之南,或有结庐人境的熟地,或归隐或托体,一如湛蓝之蓝以下,江湖之远以远,生活当存下诗与远方的热望。大约,其间仍有无法释然的事物,以及它们隐而不显的秉性。与生活的日渐苟且、和解中,再无辗转的脚步、漂泊的灵魂,搜寻与抵达终是一片蓝色的星空。

花朵熄灭了自己的微笑,孙行者再也不会抡起大棒一棍子打死遇见的妖魔鬼怪,花朵和行者拥有的节制,构筑起了内心的城堡,犹豫的蓝色躲在远地,看顾所有情绪的酝酿。古代时光的瓦砾之间,花朵在字里行间开始呼吸,情愫在颜色初成的过程中徘徊,花朵从而拥有了思考的魅力,将环境之中的一切维素精心加工,芳香从古流芳,其间的疏浚,花朵和时光的冲突开始与大地和解,秩序的量表逐渐调适至最佳。虽然只是暂且将其掩藏在落叶或落雪之下,短暂制造的快乐亦虚幻如落雪,还好,给了我们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从古而今,由此及彼,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世界尽头的坐标。世界的尽头,从方位和情感的角度,最具才情的中国古人创造出了“天涯海角”的词汇,它具有穿越历史的温度、尺度和情怀,让每一个人为之魂牵梦绕。有人说,“人最大的痛苦,是无法逾越想到和做到之间的鸿沟。要做对的事情,然后接受事与愿违。”是啊,越是往里走,我们便会更有办法安顿好自己。

异国他乡——安哥拉,被安图内斯称作世界的尽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还可追溯到以上500余年,属于葡萄牙帝国的殖民时期。在长满房子的里斯本,安图内斯无法明了乡愁是搁在山坳处的朝阳还是夕晖里,还是一枚镍币式的圆月中,念及家乡,就像是滴入眼睛的眼药水,浸润目力可及的眼球,穿越鼻腔直抵舌根的苦涩,一次次激荡起对母土和家人的坚韧而敏感的情愫。在战火中司空见惯的死亡斩断回家的路道,同伴被毁坏的尸体,蹂躏不堪承受的生命之轻,精神的丹墀次第退却了颜色,一如裂纹遍布的瓷器放在颠簸的车厢中,没有任何防护。这种感觉,就像孤身一人走在高原秋草蛮荒的腹地,秋风翻卷,凄厉的雁鸣划破长空,无限次地承担来自战争制造的死亡威胁和巨大黑暗,贫血的精神家园为此扫荡一空。

安图内斯深深地觉得“在非洲沉默不语时那充满嘈杂的静寂中”,拯救灵魂的教堂早已无处安放,一如“房子已在那名为遗忘的失色荒草中隐没”。他清楚地听见,对面战壕里安哥拉战士边弹吉他边唱:“白人拿着鞭子来,抽完酋长抽村民,白人拿着鞭子来,抽完酋长抽村民。”殖民者被诅咒、被反抗,侵略者的眼里“夜空的形状像切了半拉的橙子”,唯有“非洲那数得清的睡意”沉浮于濒临深渊的惶惶不可终日的被惩罚之中。酒精、烟草、女人无法安抚对罪恶的忏悔,毕竟尊严不容践踏,血债还需血偿。

“如果你用逻辑去思考

我愿帮助你挣扎

去获得自由

……”

读一遍,再读一遍,这些令人窒息的句子,像一堵倾覆的高大土墙将自己压在下面,尘土裹挟着痛苦的呼吸和巨大伤痛一起弥漫而上,梦幻如眼前的幕布被快速地扯起,观众的回应迟迟地到来,如潮水般漫过脑海。

战争,就像是电视节目里突然插播的一则广告,不容思量,就已劈头盖脸地砸将过来,先前的情节骤然中断,像一座城市在夜间突然跳闸,潜伏的慌乱堂而皇之地走向前台。非洲旷野,在星星的照耀下散发出神秘的气息,心头的日子如枝头的花朵凋零在世界尽头的呼啸声里。这势不可挡的喧嚣,像毛发一样剪断、重生,剪断、重生,一切都终将被挟裹进历史的尘埃。血腥的战争将它的狰狞镌刻在额头、住进肺腑,纵是大西洋的滔天巨浪也难以吞没或濯洗殆尽,它在安图内斯身体温柔的地形里展开游击,似泉水早已融化在“孤独许久的怀抱之中”,无法干净地剔除。

有些书籍,譬如《世界尽头的土地上》只适合于夜读,就像绿色植物适合于生长在阳光下。白天的造访和干扰适合于制造,夜晚的阅读和思考却适合于生长。生活大致就是这样,把水引进沙漠未见得是一件好事。

在行军和驻扎之余的梦里,侵略者向往着给自己的脊背插上天使的翅膀,暂短地拥有自己还活着的庆幸。战争总是让人回溯到进化的起点之前,被一件象征文明的衣服所包裹,用进废退的身体机能恢复如初,丛林法则的魔光照亮回归的道路。然而,所谓人的社会属性早已锈迹斑斑,淹没在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的律动中,浸淫其间的时间越久,就像生活一样漫不经心地露出獠牙。虽然手持屠刀,却也难掩一颗因嗜血而失血的心脏和一张苍白的脸。

安图内斯在身临其境的战场及之后的回忆中,战争的毒素在每一个黎明和黄昏发作,唯一镇痛的解药便是忏悔。安图内斯的灵魂游走在冰火之间,反省和拷问人性和罪恶,爱恨交织。为此,他用自己的笔触掀开法西斯及其战争机器对人、对人性无孔不入的摧残的一角。

安图内斯不在战争细节上做过多的纠缠,以一名战地医生的战地生活展现战争的残酷无情,传递给读者心中的主题。随着他的笔迹,我们置身于非洲大地,与突袭、血腥零距离地面对面。他以把握得当的叙述,丰满的想象,让我们与骨感的现实卯榫紧扣地对接,声色俱厉地控诉殖民主义的掠夺和杀戮,矛头直指浩劫制造者。

每一个人的心中都驻守着一名斯巴达克斯战士,而关键在于他手中的剑锋能否挑开自己的茧壳,成为一名真正的觉悟者。安图内斯像是毕加索《裸脚女孩》中的女孩子,“这个稚嫩的生命竟然对人生和世界的苦难、对世界的奥秘知道的那么多那么早”,他的文字里隐含了那个时代全部的悲凉。真实场景、心境与情绪不加遮掩的宣泄,给予了文字强大的后援和加持,让我们对那个时代的洞察有了新的途径和角度,从亲历者不加粉饰的叙事中让人倍加感觉到阅读的紧绷感和张力。当然,这与作家的艺术直觉、生命内觉和宏阔径直入内的想象力是分不开的。安图内斯以敏感的社会内应力,为我们开通多个向度和维度去体悟殖民主义的罪恶路径,最终在情感上产生了共鸣,共同去批判制造战争的鄙劣殖民文化。

诚如鲁迅先生所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逝,来洗涤旧迹,仅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安图内斯将直面生命体验的真实记录在案,以战争的本来面目警示世人,未尝不拥有渡人渡己的气度和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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