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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与蝉(外二篇)

2024-03-22 09:34:49 来源:海东日报 点击:
□李万华

傍晚去一家名叫安德鲁森的小店买面包,回去时,闻到空气里一阵芬芳。香气过于熟悉,仿佛一位曾经朝夕相处的朋友,眉眼都清楚,就是想不起名字。环顾,路边尽是郁郁葱葱的植物。高过屋檐的叶子花自春天开到现在,一树暗紫、一树玫红始终不见凋零,石榴花早已变成石榴果沉甸甸压低树梢,荷花木兰结出的果实像一个个小佛头,白兰打算开出今年的第二茬花,蓝雪花的蓝轻盈得似乎吹一口气就会飘散……嗅不出香气来自哪里,仿佛一群不见形迹的小蝇子,忽远忽近将人尾随。

翌日忽见一树树桂花已繁。

泼天的喜悦无人分享,独自受用真是豪奢。慢慢看,慢慢嗅,拍几张照片。原来桂花有不同颜色。一树橙红的桂花下,我想这大约就是金桂。与金桂有关的事我不记得多少,想起的只是《红楼梦》里的夏金桂,因为她的蛇蝎心肠。而在一树淡黄色的桂花下,我又努力回忆东坡《八月十七日天竺山送桂花分赠元素》:“月缺霜浓细蕊干,此花元属玉堂仙。”想丹桂大约就是这种色泽淡淡的桂花。后来知道全弄错。橙红的桂花是丹桂,淡黄色的桂花才是金桂。

微博里贴了几张桂花的照片,说一句桂花忽然就开了,岭南的朋友诧异:桂花开得这么早?我与桂花本生疏,几时开几时谢全无概念。单记得五六年前的9月底,在苏州,和女儿从地铁口出来,忽然满街的桂花香和暮色,又是欣悦又是惘然,一条路多走了半小时,苏州从此留下好印象。9月初,癸卯七月中,大约桂花确乎开早了。这四川盆地,白日气温还在三十摄氏度左右,要说秋天的肃杀,一时实在难觅。

也不能说秋日全无气象。银杏果成双成对往下掉,栾树一边开黄色小碎花一边结淡红的蒴果,杜英高枝上零星的几枚红叶让人想起爱尔兰风笛的声音。榕树下走过时,蝉的嘶鸣弱下去。记得处暑后几日,蝉们还在一惊一乍拼命叫,遇到齐鸣时感觉耳膜都要被震破。有一次夜半醒来,凌晨三四点,雨声哗哗,雷声轰隆隆不断,开窗时居然听见蝉鸣混在雨声中格外清晰。此处的蝉是大黑蝉,其实我也没见过其它蝉。朋友来访,饭后去湖边散步,见一只蝉掉在路上。已经死去,肢体却完整,尤其一对蝉翼。我们蹲在路边反复看,惊叹“薄如蝉翼”原来如此。看不够,朋友从包里找个小纸盒,轻轻拿捏,将蝉放进小盒子,说要带回家给女儿。朋友回家的路线我熟悉,从这里出发,向北再向西,过江油,经广元,穿陇南,到西宁。1000多公里,路途风景南北各异,那只死去的蝉将坐在颠簸的汽车里,到达遥远的寒凉之地,青藏高原。

不知秋日的大部分蝉去了哪里,总不会是被桂花的香气熏醉了,晕乎乎,头重翅膀轻,也飞不起来也落不下去,只在枝杪间绕啊绕,或者被桂花取代(据说桂花总是有煞气)——这季节的事,就是一物盛一物衰,谁也见不得谁的好。一日日自树下过,想蝉声寥落也一定有一只只蝉的尸体在树下横陈,却没有。欲要细究,又觉得还是不知道的好。也许被鸟填进肚子,也许被夜来的风刮到某个角落,等再次苏醒——风总是善于了结,而大自然又绝不会浪费东西。

说起浪费,我始终不知自己曾经浪费过什么。秋风总是起,又总是去,我不能总是抱怨,说时间都被我浪费了——好像我有多大的面子,时间这个庞然大物可以属于我自己。

彼岸花

第一次遇见彼岸花,在眉山市区的湿地公园。公园自然大,野性尚存。已是秋分时节,植物们还故作迟钝,叶子依旧郁郁葱葱,只有银杏除外。许多花不管不顾地绽放,大花马齿苋,葱兰,月季,蒂牡花,蓝花草,金丝梅,曼陀罗。凤仙紫,栀子黄,玫瑰红……天色阴沉并不妨碍花色绚丽。沿河一边走一边替木芙蓉着急,花苞都打了半个多月,就是不开花,是不是睡着了。然后隔一条河,一公里远,遥见一小片红色铺在岸畔斜坡上,那般独特醒目,第一反应:彼岸花。

果真是。

没有图册中看到的那般壮丽,大片红色鲜血似的将一方土地浸染。眼前的红色略浮一层光,轻盈起来,使红色不那么明目张胆。我平时常于红色中看见驳杂和沉重,此时却不同。花丛面积也不大,两三平方米。花正盛,花间藏些小花苞。自然是花叶不相见,花梗直直从土壤钻出来,长啊长,顶上忽然打开花朵。鲜红的花瓣狭长反卷,边缘是波浪一般的皱褶。雄蕊同样鲜红细长,向斜上方探出,约有花瓣的一倍长。抛开生物学上的分析,彼岸花就是平地一声雷:一根花茎顶一朵艳丽的花,简单直爽,还带一点暴躁。

平生第一次见,文艺作品和传说中又久负盛名,自然要拍照。可是怎样拿捏手机,都不如意。平视,仰视,俯视,花的造型都无法别致,鲜红的色彩太过耀眼,凝聚所有焦点。后来放弃近景,只退到花丛外,从远处拍下一张。这一张照片以绿色为主,远处是水杉和其他不知名的绿树高低参差,近处垂柳依依,木芙蓉擎起花苞,河畔菖蒲微微泛黄,芦苇和梭鱼草依旧葱绿。树丛中露一湾水面,草木倒映,明亮的水波泛起冷绿。天空在高处隐隐一角,是浓淡不一的浅灰色。照片右下角,稀稀疏疏十几朵光秆红花。在绿色的背景上,红色再跳脱也显得沉静。抛去色彩,花朵竟也有些许冷寂。

短信和朋友聊天,朋友说正坐在秋天的河畔听水声哗哗。又是高原的秋日,又是水边,又独自一人,怕情景凄冷,从相册找出彼岸花的照片,发过去,纯粹想分享这难得一见的花带来的喜悦。良久,朋友回来一句话:这名字,没来由的心伤。我察觉到自己的唐突,又不能贸然安慰,只好答一句“叫它红花石蒜就没事”。

一种叫红花石蒜的花,被文学、影视作品和传说贴上悲情的标签。死亡、回忆、爱情。黄泉路、忘川水、奈何桥。阴湿,沉闷,凝重。仿佛它永远生长在黑暗之地,不得见光。其实它名字的来源只是因为自己的习性:大都夏末秋初开花,花后生叶,日本的秋分节气被称作“秋彼岸”,当地人便渐渐称呼它为彼岸花。至于后来又成为佛经中的“曼珠沙华”,有典籍解释:曼珠沙华就是赤团华,其颜色形态都与红花石蒜相似。想来也不用太较真,一种普通植物能来去在冥界和仙境,红尘阅尽天地皆通途,大约自有其飞升和坠落的道理。

民间到底憨直,将红花石蒜叫“牛粪花”和“红蜘蛛花”。“牛粪花”是因为它的球茎裹一层黑色外皮,“红蜘蛛花”纯粹是因为花朵外形似蜘蛛。我愿意知道事物的本质也乐于接受华而不实的表象,彼岸花这个名字好听好记又不是什么错。

一篇名叫《忘忧草》的科幻小说里,一种名叫埃博拉的病毒暴发,感染人类,大约60亿的人成为丧尸,人类千年来建立的文明分崩离析。未被感染的人寻求治疗,从彼岸花中提取解毒剂,用无人机播撒,不久后病毒得到遏制。然而仅仅是遏制,不是治疗。解了毒的丧尸虽不再食人肉喝人血,身体也有血管生成,头顶还会长出各种植物,但他们依旧血肉萎缩,思维迟钝,人们私下称呼为“半尸”(官方的定义是“生还者”)。文明重建,需要大量劳力,生还者是最好人选。后来,解毒剂彼岸花2.0出现,可以彻底治愈被感染者,但决策者们隐瞒消息,因为劳力是最稀缺的资源。故事依次发展。生还者觉醒,抗议,出走,远离人类,自成家园:生还者不生不死,停在河流中间已经很久,去不了彼岸成为尸体,此岸的人类也不愿接纳他们,于是他们顺流而下,漂向了进化的支流。

这篇小说里,彼岸花另谋出路,它既不愿去彼岸沉沦,也不屑得到此岸的救赎,它有自己的路决意要走。

晨光里

人若能制出一根长杆,不用太粗,细细的那种,涂一抹苍绿,也不用太长,够得上云层就行,可以折叠,横放时不占地方,若能这样,在晨雾中走路,就不必随时提防:秋天的斑茅与雾不分你我,一不小心,与斑茅撞个满怀,沾一脸瘦籽,说不清道不明。这时若有一根长杆,握起来轻轻一挑,新娘的面纱那般,将雾挑去,眼前豁然,多好。若不过瘾,举起长杆,在天空划拉几下,将刮破的云一片片拨到边上,也不用堆到哪座山脚或水畔,只要露出太阳就行——其实也没那么夸张,视力不好,眼前事物一概模糊,但也不至于将斑茅当成雾。主要是云遮雾绕,大半的秋天如此过去,世界浸在云雾中无法自拔,人就开始恼。

与天气赌气,显得格局狭隘,可明明是早晨七点多钟,看上去仿佛还是灰蒙蒙的晨光初透时分。

小区门口的路两旁,200多米,每天都有摊贩来摆摊。很自觉地,小摊分开,路一边是附近农家摘来的蔬果,以及几家家禽活鱼店。活鱼店搭了简易棚子,颜色发黑的腊肉挂在竹竿上。一边是小汽车车厢里堆起的水果,从远处运来,也有甘蔗,围着车厢竖立,远看以为是栅栏。深秋的蔬菜,多是块茎,芋头、红薯、白薯、萝卜,还有花生和板栗。花生装在竹篮里,板栗是小小的那种。水果多是柑橘和葡萄。有一种橙子叫爱媛,肉细,水分充盈,圆润,捏起来满满的弹性,比一般的橘子可爱。卖蔬菜的老人,有时带两颗柚子摆在地上,买菜的人过去,老人掰一点,让他们尝。

水果摊左拐,是一条乡间小路,路口一株仙人掌。初见仙人掌是八月。清阔的村路边上,仙人掌孤零零生长,被遗弃了一般。植株已经苍老,茎叶横斜,结满花蕾,有些快要开出黄色的花。有人将一些茎叶连同花蕾砍下,陈尸地面。一地残枝使人惘然:“当他用竹竿敲打树上黄叶,秋天就会死去。”八月过去,九月继续,现在十月也要走完,仙人掌却一如当初,连地下残枝都是当时模样,没有因为水分丢失而萎蔫,仿佛刚刚砍下。有蜘蛛跑来织网,蛛网精密,像一个悬挂的星系。仙人掌更像一个黑洞,愈靠近它,时间愈慢。它身边植物,百日菊只剩残花吐蕊,决明的长荚已老去,丝瓜藤既不见花也不见瓜,唯有它,一如夏末,一如秋初。

路边新开一家面店。要一碗牛肉面,二两。也有一两和三两,价格分别是8元、10元、12元。机器面条煮熟,浇一勺牛肉做成的酱,撒点葱花。吃这样的面,会想念高原上的牛肉面:牛骨鸡架熬汤,面条自己拉,分不清的三细、二细、毛细和韭叶。面条盛进大碗,浇牛肉汤,抓几片煮熟的白萝卜,撒上青蒜,油泼辣子可多可少。热气蒸腾,青蒜飘香。牛肉面的碗要大,灵魂是汤和青蒜,牛肉可有可无。

面吃完,雾已渐渐消散。世界仿佛撩开帘子走出来,几分宿醉,一脸懵懂。

隔一条马路,可以看见对面一株木芙蓉正在开花。路旁树木杂乱,树下荒草纠结,不知名的藤蔓一直缠到树冠,树木始终是墨绿葳蕤的一团。木芙蓉夹在树丛,平时路过,很少注意。现在花开,整株木芙蓉明丽起来,与身边树木拉开距离。夺目的重瓣大花,红白两色,花间疏密刚刚好。一树两色花,费思量,但也不想细究。已是秋末冬初,从此处往西,很远的地方,木叶尽落,山顶白雪,大风刮过,原野寥廓,这里的花却还在热烈绽放。平行宇宙的观点想起来得认真对待,你看,有时是时间在平行,有时是空间在平行。

木芙蓉花下,位置稍稍偏右一点,一车、一人、一摊点。车是红色迷你的老人代步车,看不清上面的白色字母。老人一身青年打扮,黑色裤子白色T恤,黑色运动鞋,头发已白,叼长长的烟杆,坐在矮凳上,望远处。老人前面,纸板上是三小堆黄色橘子。没有路人来买橘子,没有车辆经过,一时间,人和物都仿佛定格,成为一幅画。

此时若有人从对面看我,亦是一人一木。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一棵站成时间的仙人掌。都不动声色,仿佛世事悠然,晨光不会离去。如果再望我身后,村路延伸处,匍匐的橘林漫漫。橘子成熟,绿叶间已万点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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